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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路龍途:提婆達多》第9章第2節:豈有後世
  房遺愛一身輕松,他仰望著夜空中兩顆接連劃過蒼穹的流星,腳下踱著方步,緩緩走向太極宮建福門。

  建福門在太極宮東南角,是進出東宮的必經之路。東宮易主,這裡的門吏與守衛武士亦早非舊人。新當值的雖然在此時日尚短,可察言觀色的功夫卻似乎一脈相承。算上昨日,房遺愛由建福門進入東宮不過兩回,門吏武士便已心下了然,這位接連在夜禁之後被召喚入宮的駙馬與太子李治關系匪淺,是萬萬不可得罪的人物。

  無人上前阻攔查探,亦無人討好招呼,通行的記錄上更不會留下這個名字。如同入宮時一樣,武士們“恰到好處”地背過身去,任房遺愛從森嚴的宮門下悠然而過。

  建福門的對面便是光宅坊。

  房遺愛順著光宅坊的坊牆走向一扇依舊洞開的大門。大門內是太仆寺車坊,尚書、中書、門下三高官官候朝之時,車駕都要停駐在此處。這裡是長安城夜禁之後為數不多尚可出入的坊門,趁夜來右教坊與“官人”廝混的公卿貴胄會買通太仆寺裡的小吏,把自己的坐騎車馬也寄放在這裡。待春宵漏盡,他們也要由此處離開光宅坊,沿著鼓絕埃息的街道,在諸坊坊門還未開啟前,穿過自家宅院特命開向街道的大門,回到自己德高望重的角色裡去。

  房遺愛負手站在車坊前,衝門口相熟的小吏抬了抬下巴,小吏趕忙一溜小跑入了車坊,旋即,房遺愛那輛車飾豪奢的馬車便從車坊裡駛了出來。

  房遺愛打著哈且,從懷中摸出一串銅錢擲到禦者的手裡,不等禦者把銅錢塞到小吏手上,他便自己撩起車幰,抬腿坐進馬車。

  倦意陣陣襲來,房遺愛靠在車廂的軟襯上,用力揉搓著臉頰,似乎是想將那早已僵硬的卑恭笑容徹底從臉上抹去。良久,他才停下來,把兩手插進懷裡,慢慢闔上眼瞼。

  越是接近帝國權力的中樞,就越需要自如地扮演不同的角色。房遺愛對此當然心知肚明,只是每一次切換臉譜,總讓他有心力交瘁的感覺。

  心裡繃緊的弦一時難以放松,馬車反常的顛簸更是令房遺愛難以安眠,他下意識地在心裡複盤適才在東宮裡的行舉應對,又自然而然地將承乾、李泰與初登儲位的李治做了個比較。

  李治似乎在各個方面都不及他的兩位兄長,承乾根脈深厚,李泰謀略過人,兩人布局深遠,結交朝臣,深孚眾望。而年少的李治,雖同為聖人與長孫皇后的嫡子,卻一直甚少有人將他視為儲君的人選。

  在滿朝文武眼中,李治宅心仁厚,與世無爭,如果不是生在帝王之家,他會是父母向上天虔誠祈禱,希望降臨家門的那種孝順而又纏黏雙親的小兒子。

  房遺愛牽了牽嘴角,鼻子裡哼了一聲。

  謀劃設局之時,他也為李治會否入彀擔憂過。

  直到他注意到李治的眼睛。

  那是那張稚氣未脫的臉上與他父兄最為相象的地方。

  他忘不了第一次為那個孩子解說時局時從其眼中看見的東西。

  野心如同火焰,在那對深褐色的瞳仁中熊熊燃燒。

  那一刻房遺愛便知道,宅心仁厚也罷,與世無爭也罷,這個只有十幾歲的少年不過也是戴著一張臉譜,扮演他必須扮演卻又不甘於扮演的角色而已。

  全局中最關鍵的一顆棋子就在那一刻安然落枰。

  一陣鈴鐸鐃鈸之聲傳來,打斷了房遺愛的思緒。

  房遺愛撩開車幰,才發覺馬車有些故障,暫時停在了光宅坊西牆外。

  隱約的誦經聲隨著法器奏鳴越過坊牆飄蕩到房遺愛的耳中。

  “何人家中在做法事?”

  房遺愛有些好奇,他探出頭向車前正綁緊車轅的禦者問道。

  禦者放下手裡的工作,側過耳朵聽了一陣,又踮起腳,向誦經聲傳來的西北方向觀望了一下,恍然大悟地道:“是金吾鋪。適才在車坊裡聽得,金吾衛軍士湊錢在鋪裡設了水陸道場,說是超度墜馬而亡的上司,望他早日投胎,再入後世。”

  房遺愛一言不發,他猛地放下車幰,把身子縮回車廂的黑暗之中。

  誦經聲一刻不停,飄飄搖搖,在房遺愛的腦中嗡嗡回響。

  “快走,快走!”

  房遺愛焦躁不安,他踢了一腳車廂壁,大聲地催促著。

  禦者不明白主人為何突然發火,他急忙綁扎好松弛的車轅,揮鞭催動馬匹,駕車沿著啟夏門街向南而去。

  終於聽不見僧侶誦經之聲了,房遺愛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他向來不信鬼神,對於前世後世因果報應之說更是嗤之以鼻。 長安城裡,那些被愚夫愚婦虔誠供養的高僧大德暗地裡的勾當,他聽得多也見得多了。至於法事,說什麽消業崇福,超度亡魂,統統不過是欺人欺己,以求心安理得罷了。

  房遺愛探手從袖管中摸出一件東西。他略掀開車幰一角,借著月光仔細端詳手中之物。

  那是一枚寸許長的鋼針,針尖在皎月光輝之下,泛著幽藍色的光芒。

  房遺愛撚著鋼針,作勢向自己的手指扎去。

  就在針尖將將觸到皮膚之時,他停下了手。

  “豈有後世,令汝見憂?”

  房遺愛低吟了一聲,隨即,他臉上露出鄙夷的笑容,把鋼針從車幰的縫隙中拋了出去。

  他房遺愛是不需要什麽心安理得的。

  當他假借欣賞鞍韉,將那根鋼針藏在裴敬則馬鞍之下時,當他趁裴敬則墜馬周遭紛亂,又將那根鋼針從馬鞍下拔出時,沒有鬼神護佑,他也一樣從容不迫地避過了眾人的耳目。

  不過是丟棄一件已無價值可言的工具,心有何不安,理又有何不得?

  房遺愛安然地閉上眼睛,又猛地一下睜開。

  自己自然騙得過裴敬則,騙得過李治,可是,自己當真能騙過那人嗎?如若不能,他又為何要任由自己假李治之名驅遣擺弄呢?

  房遺愛嘴角微動,對自己的謹小慎微感到有些好笑。

  他與那些高僧大德又有何不同?托言天地鬼神,也無非是想在人間站得更高而已。

  想到這裡,房遺愛終於安心地閉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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