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龍某自治縣,玉湖村郊外,鬱鬱蔥蔥的竹林深處。
一棟華麗的古風宅邸。
紅木大門,左右各一隻黃銅獅首銜環,門前一對石雕仙鶴,昂首曲頸,振翅的姿態栩栩如生。屋簷下掛著兩盞明亮的橘黃色燈籠,同樣左右對稱,光落在石仙鶴身上,別有一番意境,一排石板路從正門門檻向外延伸。
環繞宅邸的竹子高高的,彎垂的尖端蓋過屋頂,月光從竹林間灑下,落在一排排黑瓦上。
宅門後是個寬大四合院,院旁是走廊和房間,房間橫向延伸,窗上雕有萬字欞花紋,屋內燈光透過窗欞照亮院落。其中一間屋中飄出肉的腥味,還有木杵一下一下擊搗瓷碗的聲音。
院落中種了一大叢紫竹,此時這叢竹子正“嘩嘩”作響,不時有竹杆被壓下去再彈起來,帶動整片竹子顫晃不停。
一個中年人站在竹叢旁,絡腮胡,戴黑框眼鏡,穿白襯衫,外套一件綠色棱格毛衣,下身著西裝褲,皮鞋鋥亮。他仰著頭,觀看叢竹間打鬧的兩道修長獸影——
兩條時常光顧這裡的幼年應龍,還只有小狗大小,但已經可以獨自獵殺比自己大兩倍的野獸了,它們的牙、爪和翅膀總是發育得飛快。
不遠處的雪山上生活著一窩應龍,兩大兩小。龍類一次生兩胎,兩隻幼崽還都能存活,已經算得上這個時代的奇跡了。
雖然成年應龍極少露面,但新生幼崽總是對人類的生活環境充滿好奇。自從去年偷溜下山誤闖入這片竹林並在中年人那裡蹭了一頓飯後,兩條認得路的幼崽便時常飛來拜訪。今年年初,應龍父母終於尾隨而來,不過待它們弄清楚情況,竟然拍拍翅膀走了,此後,倆幼崽還會時不時送些野味作報答。
經觀察,那些野味身上的爪痕和撕咬痕跡屬於成年龍。
無形之中,應龍夫妻已經把孩子在山下的安全托付給了中年人。
為了保證幼崽不受傷害,中年人隻好用食物穩住它們,等應龍父母在天亮前來接走。
“沙沙——”茂盛竹葉間,金色鱗片和白色鱗片交錯閃耀,兩隻龍崽撲打著被羽毛覆蓋的小巧雙翼。它們相互追逐,時而攀竹而上,動作快得讓人看不清,時而揮舞爪子來上一個回合,發出尖銳又渾厚的嘶鳴。
“嘩啦——”一杆紫竹被壓彎,白色龍崽弓著身子伏在上面。小家夥有著蛇一樣的身軀,鷹一樣的爪子,馬一樣的鼻孔、鷗鷺般的尖嘴和梅花鹿似的分杈犄角。像要恐嚇對手一樣,它張開雙翼,小小的肌肉繃緊,亮出利爪,脊背上的尖刺和腮旁的頸毛一同炸開,使體型看上去又大了一圈。
戰鬥狀態下,小龍崽淡紫色眸中本就豎著的瞳孔愈發細長,它昂首曲頸,張開嘴亮出細密獠牙,爆發出像蛇一樣略顯嘶啞的低吼。
地面上那條金色龍崽也不甘示弱,它把身子彎成一張弓,脖子下壓,下巴緊貼前腹,用犄角對準白色龍崽。
恰在這時,宅邸外傳出一聲巨響,地面隨之一顫,“嘩啦啦——”高大竹林中分兩片。兩隻龍崽和中年人皆是一驚,齊刷刷望向聲源。
突然,一頭藏青色龐然大物突破竹林,遮天蔽日的翅膀張開,冉冉起身的它霎時便籠罩了半片宅邸。
活生生的奎爾斯納克飛龍!
不等觀者反應,飛龍便揮動翅膀撲向這裡,接著前爪穩穩抓住牆頭,幾塊瓦片落下來,牆體瞬間出現裂紋。飛龍意識到不對勁,又猛地一躍,不料兩隻後爪沒用上勁,竟“噗通”一聲滾落進來,把紫竹叢整個兒砸塌!
還好兩隻龍崽躲得快,它們忙不迭張開雙翼,向後躍出好遠。
待揚起的灰塵漸漸散去,兩龍一人才慢慢緩過勁——
中年人看著從竹叢廢墟裡掙扎起身的飛龍,正要開口,一個年輕夥計衝出屋來,忙不跌地趕到他身邊:
“二爺!”
看到眼前的一切,年輕夥計一下傻了眼,聞到肉香的兩條龍崽趁機幾個跳竄飛撲到他手中的盤子上,開始埋頭朵頤。
巨龍緩緩起身,斂翼,挺胸,曲頸,投下的陰影幾乎將他們全部籠罩,一對金黃色眼睛居高臨下地望著,閃爍出攝人心魄的威嚴。兩條龍崽這才警惕抬頭。
“這是……奎爾斯納克飛龍?”年輕夥計難以置信道,“看來新聞說得沒錯,飛龍真的出現了!可是,它們不應該生活在北半球麽?”
“它受傷了,”被喚作「二爺」的中年人若有所思地盯著飛龍姿態怪異的後腿,“再多準備一份鵝肝拌肉吧。”
“是。”年輕夥計應道,將手中盛有鵝肝拌肉的盤子放於地面,從剛才開始就一直觀察二爺表情變化的兩條龍崽這才低下頭,繼續放心進食。
“我聽說……”年輕夥計走出幾步,又回過頭,“「飛龍南下」是不祥之召。”
“別亂講!”二爺眉頭緊鎖。
恍惚間,我感覺自己穿越到了小說裡。
漆黑的盜洞,硌手的碎石,隨身體搖晃的手電光,狹窄的通道裡幾人匍匐前進,無聊了就和前後的兄弟說說有關女鬼的笑話。突然回首,煞白光線下,身後出現一張猙獰扭曲的人臉……
“別這麽驚悚地看我!”藥蘺一縮脖。
我惺惺地扭回頭,雖然確定了三人後面什麽也沒有,但心裡還是發毛。
突然,一種“嘶啦——嘶啦”的聲音從我們身後的黑暗中傳來,越來越近。
果然!
三人加快速度,但那動靜速度太快,和我們的距離不增反減,聽上去就好像無數長著鐵爪的螃蟹在管道裡爬!
“後面的是人麽?”我忍不住問。
“恐怕不是!”藥蘺喘道。
頻繁的用勁造成傷口撕裂,一陣劇痛,手上的血再次流出,染紅了繃帶。
我咬緊牙關,把目光從手上移開,硬是用胳膊肘一下一下地搗著地,沒有減速——
終於,梟哥“哐當”一聲撞開前方的圓形柵蓋,三人魚貫而出,險些把迎面駛來的自行車撞翻。
陡然開闊的空間讓我一陣眩暈,從天而降的霓虹燈刺得人睜不開眼。
我捂著手堪堪站穩,回頭就見兩把明晃晃的鐮刀一左一右探出甬道,兩邊一勾,接著一團黑乎乎的東西飛身躍至地面,不等做出反應,鐮刀便劈頭斬來——
是再造人!
說時遲那時快,藥蘺猛地將我撲倒,兩人滾到馬路中央,正好一輛轎車迎面而來——尖厲的刹車聲簡直可以刺破耳膜!緊接著又聽見兩車相撞,我哆嗦著睜眼,沾著泥灰的巨大輪胎幾乎貼著鼻尖停住,濃烈的橡膠味充斥鼻腔。
一時間,鳴笛聲、喇叭聲、叫罵聲瘋狂響成一片,不斷有車子被擋住去路,橫七豎八地堵在這裡。
藥蘺一把拉起我,兩人沒跑出幾步,一道黑影便從車頂上跳下來,提著兩把沾血鐮刀攔住去路。
再看車內,駕駛座上赫然癱著一具被劈成兩半的屍體!
四周群眾開始尖叫,接下來的混亂場面跟先前在海灘上如出一轍——幾秒鍾的功夫,人們逃的逃,棄車的棄車,哭喊和尖叫隨之遠去。
藥蘺抽出順來的手術刀擋在我前面,擺好架勢,目露凶光:“來啊,瘋狗!”
我竟聽見那袍子下傳出輕蔑的笑聲,瘋狂又充滿嘲諷!黑袍將鐮刀舉過頭頂,眼看就要落下,藥蘺咬緊牙關,死死盯住刀鋒,嘴角掛著比刀光還冷冽的笑……
突然,一團火紅的影子撲來,與黑袍再造人扭打在一起!
“梟哥!”我驚道。
藥蘺馬上收刀,一腳踹開最近的車門,把裡頭的屍體拖出來扔掉,自己坐上駕駛座,對我喊:“上車,快!”
不等我坐穩,車子便“嗖”地衝出去,一連撞開四五輛,幾個再造人沒弄明白怎麽回事便飛出去老遠,重重落地後還漂移了一段,肢體最後停下時的扭曲程度更是慘不忍睹。
雄獅見狀,一舔嘴角血跡,抽開身向這兒追趕,藥蘺配合著減速,雄獅一個飛躍撲到後座。
“快關門!”藥蘺指揮。
話音落處,一把鐮刀“噗”地刺進來,棉絮紛揚間,我飛起一腳蹬開那個再造人的腦袋,也顧不得還未拔出的鐮刀了,直接“嘭”地關上車門——外面傳來慘叫和金屬斷裂後滾落的聲響!
“嘩啦——”一把鐮刀捅破擋風玻璃刺進來,裂紋瞬間蔓延。
“他媽的!”藥蘺猛踩油門,向前加速。
“噗——”同一個再造人的另一把鐮刀也捅進了擋風玻璃。
藥蘺握緊方向盤,一個急轉彎,狠狠撞向擠在一起的幾輛車,掛在玻璃上的再造人後背“嘭”地撞在一輛車的車身上,胸腹又遭到我們車頭的重擊,竟仰起臉來噴出一口鮮血。
藥蘺見狀趕緊倒車,剛想再給它來一下確保死亡,兩把鐮刀就從玻璃上脫落了,再造人滾到地上,一閃而過的姿勢竟有些恐怖。
藥蘺揚揚眉毛,仍不放心地開去。
碾過屍體時,我們一看,這個再造人的心臟已被自己身體上變形的尖銳鋼鐵刺穿,流出的血在幾秒鍾內形成一灘小湖泊。
還好黑袍遮住了它的臉,光看黑袍那一塊鼓起的輪廓,就可以想到這表情有多猙獰。
“快逃!”余光瞥見其他追上來的再造人,我趕忙喊。
藥蘺再次加速,比方才快出一倍。
突然,一團白色的東西撲在前擋風玻璃上,趁我們橫衝直撞之際,從捅開的空洞裡擠了進來——又是那白貓!
白貓落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四爪張開,牢牢扒住皮革以防摔倒。
“阿蘺,你開過車嗎?”因為速度太快,我有些頭暈想吐,隻得靠說話來集中注意。
“沒有!”
我心頭一凜,瞬間露出絕望的表情。
“放心好了,不會讓你死在這兒!”
“左邊還有!”我強打精神,回頭觀察窗外,“當心!”
“抓穩嘞!”
“嘭——”
“砰!”
“哐當!”
藥蘺以一種極其野蠻的方式把油門往死裡踩。透過後視鏡,甚至可以看見受到重創後朝兩邊漂移傾倒的空車!
這車子像一匹瘋掉的野馬。
不斷有再造人撲上來,剛將刀尖刺入車內,軀體便被甩出去或頂撞到另一輛車上,有時鐮刀和屍體一起脫落,有時僅剩鐮刀卡在車上,裂紋以刀口為圓心向周圍生長。可以想象,從外部看,這輛轎車肯定已經被扎成了馬蜂窩,四周布滿裂痕的窗玻璃似乎再呈受一次攻擊就會碎成一塊一塊的。我和雄獅緊緊抱在一起,生怕被刺進來的尖刀扎個透心涼!
眼看就要碾出一條血路,往前便是廣闊大道——突然一記猛撞,整輛車隨之一震,布滿蜘蛛網般裂紋的後座玻璃窗終於爆開,碎渣四下飛濺!
我悶哼一聲,摸向頰上被劃開的傷口,不料耳後疾風襲來——扭頭瞥見鐮刀在紛飛的玻璃渣中刺向我時,想躲已來不及了。迎面而來的逼人寒氣裡散發著濃鬱血腥,那一刻時間好像放慢了,我瞪大眼,恐懼的目光中,刀鋒映入瞳孔,漸漸變大……
喵——嗷——
那隻白貓忽然闖入我的視野!
它在半空中將身體拉長到極致,擋住已近在咫尺的刀鋒。瞬間,那柔軟的身體被豁開,滾燙的貓血打在臉上。
一個可怕的預感油然而生,我撲上去接住墜落的白貓——
它的眼睛,一隻金黃,一隻湛藍!
“好可愛的小貓咪啊,你也喜歡聽戲嗎?”
十三年前,永福鎮。
我,六歲。
新建的戲台雕梁畫棟,黑瓦紅牆,左右各垂一長串大紅燈籠,背景牆是金燦燦的,正中央繪有一張恢宏斑斕的臉譜。台上人華服鮮衣,濃妝豔抹,頭飾與吊墜隨著他的動作微微顫動,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只見他神色淒茫,幾個碎步來到台前,忽然水袖一揮,側身垂首,尖細婉轉的嗓音唱到: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我坐在姐姐和爺爺中間,手上捏著啃了一半的魚餅。
突然,一隻白色小貓走來,瞥了眼我手上的魚餅,馬上又將目光轉向戲台,靜靜坐下。
“好可愛的小貓咪!”我看著它毛茸茸的背影,輕呼道,“你也喜歡聽戲?”
小貓的耳朵支棱一下,回過頭。
“哇,你的眼睛好神奇!姐姐,姐姐快看!”
“小昱,公共場合不要大叫……”前排的姐姐嚼著魚餅回過頭,“喔,好漂亮的異瞳貓!”
小貓眨巴著一黃一藍兩隻眼睛,朝姐姐一勾尾巴算是打招呼,然後扭頭咬了口我遞過去的魚餅。
“你好,我叫莫昱。”我呲牙一笑,“你呢?”
“喵嗚——”
“小貓跟我說話了耶,太好了!”
爺爺滿目慈祥地揉搓著我的頭髮:“小貓它說什麽了?能不能告訴爺爺?”
“嗯……”我歪著腦袋想了想。
恰在這時,聽到戲台上唱:“遍青山啼紅了杜鵑,那茶蘼外煙絲醉軟……”
我就說:“杜鵑!小貓說,它的名字叫杜鵑!”
“什麽啦!”姐姐的臉紅了紅,“這明明是隻公貓!”
“啊,”我輕呼一聲,狡辯道,“公貓也可以叫杜鵑嘛!”
小貓仰起臉,看看我,看看姐姐,又看看爺爺,“喵嗚”一聲跑開了。
“山鬼……真的,真的是你嗎?”我抱著奄奄一息的白貓,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白貓抬起頭,一股鮮血從嘴角溢出。
轎車已經駛上大道,平穩前進。
那年海水受到汙染,方圓數裡的魚都死了。
我,姐姐和爺爺圍坐在桌前,面對僅剩的三條秋刀魚,相顧無言。
良久,姐姐開口:“爺爺,你先吃。”
爺爺搖了搖頭,將碗往我面前推了推:“我不餓。”
我睜大眼睛望了望姐姐,又望了望爺爺,沒動筷子。
“吃呀!”姐姐催我。
“我也不餓……”我小聲道,又將魚推了回去。
就在這時,忽然有人撞門。
“咚,咚,咚。”
窗外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見。
爺爺凝神聽了一會兒,撞門聲並未停止,他起身披上大衣,抓起牆角的鏟子:“如勝,你帶小昱先回房間。”說罷,頭也不回地走向被撞得直顫的房門。
沒過多久,爺爺回來了,懷裡抱著一團紅白相間的毛茸茸的東西——
竟然是那隻常來聽戲的小白貓!
小白貓渾身是血,雙目緊閉,身上布滿細長的傷痕,多處皮肉綻開,被血浸染的毛發凝結成一簇一簇的,看上去,像被人用鞭子狠狠抽過!
“誰乾的?”姐姐唏噓。
“太過分,太殘忍了!”我握緊小拳頭。
在我和姐姐的注視下,爺爺小心地為小貓包扎了傷口,其間始終眉頭緊鎖,一改往日的輕松祥和。
小白貓沒有等傷痊愈就離開了——那天清晨,我們在院裡發現了一連串遠去的梅花腳印,還有七八條大小不一的魚,這些魚竟全是新鮮的,滑膩膩的身體上還未褪去光澤,一雙雙眼睛圓鼓鼓黑亮亮的。
直到後來聽說,村東頭有個男人因為兒子不務正業,成天喝酒消愁,一天飲醉後,將兒子關在家裡用鞭子抽打。不曾想那天夜裡,他的兒子跑出門後再沒回來……
聽說,他的兒子名叫孫文雨。
“孫文雨是誰?”我抓著爺爺的衣袖,好奇地問。
面對浸泡在汙水中快要爛掉的尋人啟事,爺爺深深地歎了口氣:“就是以前,教你釣魚的小哥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