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明媚的夜晚。

　　一個月圓之夜。

　　滿月的清輝散落於原野，散落在城鎮，散落入街巷，然後一個輕盈的跳躍，越過窗欞，一個精彩的打光，勾勒出少女柔美的輪廓。

　　這是間不大的房間，裝飾簡單，一半茶色一半奶白的布藝沙發，米色的簾子，茶幾上面的卡其色花瓶裡插著一根豐腴十足的白羽毛，它柔和而富有光澤，飄忽忽的，給人無限的遐想。

　　茶幾旁放著一盆羊齒，長的堅挺而狂野。少女穿著碎金點綴的黑色絲質連衣裙側躺在沙發上，閉著眼睛，似乎在沉睡，瑩白的纖足乖巧地並攏在一起，光潔的腳背透著淡淡的青絡，柔亮的黑色長發自然披散垂落，如一條靜態的黑色的河。

　　這是個可以直接框入畫框的場景，但其中卻摻雜了一個不諧的因素。

　　那是個耄耋老嫗。不諧的並非她的蒼老，而是她的眼神。

　　嫉妒、貪婪、暴戾、殘忍……種種惡毒扭曲的情緒擠壓在那雙渾濁的眼睛裡，似乎要凝成惡臭的膿汁，順著她的眼角流出來。

　　“腐爛烏鴉”卡蘿·羅朗，英國魔法部魔法法律執行司懸賞高達三千加隆的重犯，被十幾個國家聯合懸賞，魔法界臭名昭著的黑女巫。

　　不過“腐爛烏鴉”這個難聽的外號卡蘿·羅朗本人是不認的，她喜歡自稱“黑夜鶯”，並且要給每個異議者來一發鑽心咒。

　　而現在，這個危險的黑女巫盯上了沙發上沉睡的少女，而少女渾然不覺。

　　老巫婆得意地笑了起來。

　　她獨家配方的沉眠魔藥一向如此有效，只要偷偷往茶水中滴上那麽一滴，就算世界上最嚴重的失眠症患者喝了，也得陷入最沉的睡眠裡，在藥效結束前就算有人捅他一刀，他也不會醒。

　　老巫婆管這魔藥叫“睡魔的陷阱”。

　　“年輕的該死……漂亮的該死……年輕又漂亮的真該死……那就去死吧……死吧死吧去死吧……”

　　老巫婆神經質地念叨著，從懷裡抽出一柄刻有奇異符號的銀色匕首，雙手緊握，高舉，然後狠狠把它貫入少女的心窩。

　　鮮血噴湧，瞬間就洇濕了少女胸前的衣服。

　　然而即使受此重創，少女卻依然沒有醒，甚至連表情也依然是沉睡的恬靜。

　　睡魔的陷阱此刻還是死亡的陷阱。

　　這是一場受害者感受不到痛苦的謀殺。

　　這並不代表老巫婆有某種扭曲變態的“仁慈”，而是因為一個古老的黑魔法儀式的要求。

　　“不老泉”。

　　這是古代某個瘋狂追求長生的黑巫師創造的黑魔法，它要求使用者以一場受害者感受不到痛苦的謀殺為媒介，奪取受害者剩余的壽命來暫停自身的衰老。

　　然而這個黑魔法卻是個失敗品，因為它的效力是會不斷打折的。首次使用這個魔法，施法者可以奪走受害者所有的剩余壽命，之後每次的效果都只有前次的一半。

　　理論上，施展這個黑魔法，祭品最好是健康的嬰兒，因為可以奪取更多的壽命，然而老巫婆卻是個不走尋常路的，她每次選的祭品都是年輕漂亮的女性。

　　只能說嫉妒讓人扭曲，雖然老巫婆已經很扭曲了，但人性是沒下限的。

　　“不老泉”可以讓她搶奪別人的剩余壽命用來暫停自己的衰老，但倘若她得到這個魔法時已經很老了呢?更不要說在她年輕時，“美麗”、“漂亮”之類的形容詞也沒認領過她。

　　是的，所有又年輕又漂亮的女人都該死。

　　老巫婆開始念誦魔咒。不同於現代魔法簡潔的咒文，“不老泉”的咒文冗長而晦澀。

　　咒文聲中，一股黑暗而陰邪的力量籠罩了這個房間。

　　除了血液，一種近乎概念的東西從少女的傷口中流了出來，它無形無質，卻是生靈最精粹的組成部分。

　　——壽命。

　　無形無質，難以捉摸，此刻它卻正被黑魔法從少女身上奪走。

　　它正順著特製的儀式銀匕流入老巫婆體內，但又因為她多次使用“不老泉”而散逸了絕大部分。

　　等到壽命流失乾淨，少女這副青春又美麗的軀體將瞬間化為白骨，而這也正是老巫婆最渴望的畫面，這比搶到別人的壽命還讓她興奮。

　　然而就在黑魔法將要結束的時候，照進屋子裡月光突然晃動了一下，然後從裡面掉出一個東西。

　　那東西宛如明珠，晶瑩璀璨，卻又有著幽靈般的虛幻感。

　　明珠掉落下來，恰巧落在少女的眉心，然後就像是水珠滴在沙地上，就那麽自然而然地滲了進去。

　　接著老巫婆就驚恐的發現，她的魔法出問題了。

　　“不老泉”只會奪走被害者剩余的壽命，然而老巫婆卻發現順著銀匕湧來大量混亂破碎的記憶。

　　神仙妖魔……鬼怪僵屍……煉炁修行……茅山道士……道法符籙……神通佛法……一眉道人……四目道長……千鶴先生……長生不老……

　　“妖怪?”

　　疑惑的女聲，空靈縹緲，用的是字正腔圓的漢語。

　　老巫婆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竟然能聽懂那兩個字是什麽意思，而說這兩個字的正是中了她“睡魔的陷阱”的少女。

　　——她醒了。

　　——她醒了！

　　少女低頭看了看貫入自己心口的匕首，然後了然般點了點頭，“邪魔。”

　　她左右手各捏了個劍指，左手指上，右手指下，然後瞬間顛倒，變更為右手指上，左手指下。

　　“乾陰濁濁，地陽清清。顛陰倒陽，急急如律令。”

　　少女語落，然後在老巫婆的感知裡，所有一切都顛倒錯亂了。

　　上顛倒為下，左顛倒成右，黑顛倒作白，冷顛倒成了熱，鮮活的變得死寂，冷沉的變得熱烈，生與死互換了立場，“我”與“他”調轉了位置……

　　老巫婆瞪大了眼，她無法理解怎樣的魔法能創造如此奇詭的景象，更無法理解在她的調查中明明只是個啞炮的少女，怎麽會有如此可怕的法力。

　　然後她驚恐地發現，自己與少女在黑魔法中的位置也顛倒互換了。加害者變成了被害者，而被害者卻站在了加害者的位置。

　　匕首仍然插在少女的心口，但無法掌控自己生命的卻變成老巫婆。

　　散逸的壽命，老巫婆的壽命，老巫婆搶來的壽命，乃至老巫婆的魔力和有關魔法的記憶，所有這一切都開始通過儀式匕首倒流進少女體內——這已經遠遠超出了“不老泉”的邊界。

　　老巫婆感覺自己正漸漸被吸成空殼，就像被蜘蛛網住的蟲子。

　　她想松開握住匕首的雙手，然而它們卻仿佛已經與匕首澆築在一起，連根手指都無法松動。她想把匕首拔出來，可匕首好像已經長在了少女的心窩裡，無論她怎麽使勁也拔不出來。

　　老巫婆的神情漸漸變得絕望，她衝少女嘶吼道:“你是誰?你絕不是那個啞炮！”

　　“你猜。”少女用跟她的漢語同樣流利的英語回答道，神情淡漠而諷刺。

　　老巫婆當然不會去猜，死亡的恐懼激發了她的瘋狂，她像瘋狗一樣撲上去，張嘴就向少女的咽喉咬去，企圖咬死少女，終止黑魔法反噬。

　　少女輕輕一吹，一團金色混著絲絲紫色的烈焰噴到老巫婆的臉上， 頃刻間就把那張臉燒的皮焦肉爛，燒的老巫婆慘叫連連。

　　這便是黑女巫卡蘿·羅朗最後的動靜了，她淒慘地叫了幾聲，便靜止了，像突然變成了雕像，然後仿佛瞬間風化了千萬年，化作沙塵坍塌了，她的袍子失去支撐垮塌了下去，一根魔杖斜斜地支了出來，仿佛還在替主人無聲訴說著怨恨和不甘。

　　“作繭自噝——”

　　少女本來想用一個淡然的搖頭做結尾，然而一秒破功，疼的叫出聲來。

　　心口插著的刀子讓她淡然不起來。

　　倒不如去說她還活著就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我這點元神可吊不了太久，以後請多關照吧，我。”

　　少女喃喃自語著，握住匕首，毫不猶豫，猛然拔出。

　　血濺三尺，少女的身體猛的像離水的魚般抽搐了一下，嘴裡忍不住蹦出個經典國罵髒字，動作卻一點也不耽擱，右手指尖在鮮血狂噴的傷口一抹，然後一指左手上的匕首，清喝一聲。

　　“疾！”

　　一聲金屬崩裂的脆響，匕首上瞬間崩開一道裂口，與此同時，少女心口停止了噴血。

　　她扯開衣領摸了下，血汙覆蓋下已經沒有了傷口。

　　少女長舒了口氣，劫後余生般癱倒在沙發上，手心貼著胸口，靜靜感受著那有力的心跳，滿足地眯起了眼。

　　活著可真好。

　　然而除了心跳，掌心處那抹柔軟豐膩的觸感讓她滿足的表情漸漸變得複雜。

　　她手掌往上，指尖抹過平順的咽喉，歎了口氣。

　　“賊老天，你夠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