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給二哥發去電報，告訴他家裡發生的事情，並再三囑咐他:暫時先要瞞住玉鳳，我們會妥善處理好母親的後事，請他放心，讓二哥安心在那邊辦好玉鳳入院的手續，母親已經不在了，千萬別再讓玉鳳受了什麽刺激。

　　自打鳳霞這次再回到家裡，她一直都沒有機會說說她自己，也沒有人問問她的日子過得怎麽樣，我們想當然的覺得大姐是以愛情為前提下找到了自己人生的美好歸宿。

　　母親閉上眼睛的第二天，牛立春就領著他和大姐的丫頭秀娟回來了，那個牛立春幾乎沒變樣子，從進門就把家裡這一攤子事是全都兜過去了，請來人算好母親下葬的時間，也安排著家裡的裡裡外外。

　　來家裡祭奠母親的親戚朋友看到我家二哥、玉鳳都不在，只有呆呆坐著、沒有魂似的父親不言一語的、坐在已經蓋了頭的母親旁邊，看見我和鳳霞都沉浸在失去母親，沉浸在母親一生疾苦而未享受過一天好日子的悲痛和內疚之中，就都把牛立春當做我家主事的人一般，都是拉著她說一些關於母親的舊話兒。我跪在地上，看著平平展展的躺在炕上、不再有一絲起伏的母親，就想起那年我和玉鳳放學回家時的情景，那時的母親也是這樣的躺在床上，她說她餓了，玉鳳就去給母親掰了半了白面饅頭，那時，我們一家都覺得好日子近了。

　　入土為安是我們為母親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但我們還沒辦法把這個事實告訴玉鳳。這幾天，牛立春都是白天來家裡幫忙，晚上就去小招待所湊和一晚上，家裡這張炕，實在是沒辦法讓他也睡在家裡。

　　我好像突然想起來，腦海裡才浮現出那天晚上，大姐說讓他去招待住幾天時，他眼睛裡的那種目光，我不知道那是氣憤、惱火、有苦難言還是什麽，像這些都是，又像都不是。總之在牛立春去招待所後，秀娟就開始抱著大姐哭，開始是不出聲音的掉眼淚、緊緊抱著大姐，大姐也抱著秀娟，摩梭著她的後背，問她怎麽了，接著秀娟就開始嚶嚶的抽泣，我也在旁邊拍著秀娟的脊背，讓她有什麽就說出來，小姨會幫她的，秀娟還是不說，哭聲變得哇哇啦啦，哽咽著、傷心的眼淚珠子打濕了大姐胸口的衣襟。我看到大姐這幾日疲憊的眼神更加疲憊，無力的身體也愈加無力。

　　我怕秀娟的哭聲把累了許久的父親吵醒，讓父親再跟著擔心，我著急的簡直要跳腳了，要跺腳了，秀娟可能也是哭累了，哭得流不下眼淚珠子了，她不哭了，她對大姐說:“媽，你剛從家走了，爸就讓我去找你，我說我不知道你去哪了，他就嚇唬我，說我不去找你，以後就沒有媽了，我害怕得很，害怕得要命，我就出了家門，去的上班的地方找你，可是我去了，人家說你請了假沒去上班，我就往家走，心裡發慌不知道回家怎麽和爸說，路上就沒有看到伸出來的樹叉子，那樹叉子就直接劃在了我的臉上……”

　　我和大姐幾乎是同時伸出手抬秀娟的臉，在臉蛋上確確實實有一條、一看就是結了痂，痂掉了，新長出的，比周圍皮膚顏色略淺一點、稍粉一點的皮膚。秀娟又開始小聲的哭，邊哭邊說:“回去後，爸問我找著沒，我說沒有的，他理都沒有理我臉上剛劃的這條血印子，轉身就出去了。他兩天都沒有回家，我就用家裡零錢罐裡的鋼鏰買饅頭吃……”秀娟像是噎著了、也像是打著冷嗝、哭聲斷斷續續。

　　這些天家裡的事情太亂了，我們竟然沒有一個人發現秀娟臉上的印記，孩子把心事一直掖著，直到今天才說。

　　大姐的臉貼在秀娟的半個腦袋上，聽著，臉上沒有一點吃驚、意外的表情，只是滿眼心疼，一隻胳膊環抱住秀娟，手在孩子的臉上摸著。我卻聽的難以置信，牙恨得直癢癢，我以為大姐過得很幸福啊，是我們家裡第一個找到幸福的人，她當初跳上火車遠去，帶了什麽樣的勇力和信任。這個牛立春真不是什麽好東西，母親沒有說錯。

　　我把秀娟摟過來，問她:“你爸打你嗎?”

　　秀娟沒有回答我，她回掉過頭去，看了看大姐，隻跟我說:“小姨，我困了。”

　　我想我知道答案了。我給秀娟打來洗臉水，給她把臉擦乾淨，跟她說:“小姨明天一早上給你買甜豆漿、包子吃，快睡吧，什麽也不要怕了。”

　　等秀娟睡了，我們也關了燈。我知道大姐和我一樣，都睡不著，我不想拐彎抹角的問，就直接了當的說:“他打你?也打秀娟?”屋裡太安靜了，這幾個字我用了那麽輕而又小的聲音，可卻還是顯得赫赫然，我有點後悔這樣問了，我明明已經猜到了答案，為什麽還非要問出口呢，大姐和秀娟一樣，又一次用沉默回答了我，盡管其實我根本就是知道答案的。

　　我想大概是夜太深了，肯定是我的腦子已經不夠用了，我應該立刻閉上嘴，快快睡著，等一覺醒來，大姐還是我想象中幸福的大姐，可我沒法睡著，我也閉不上嘴，我借著窗簾縫透進屋裡的一絲光線，看著大姐的側臉，問她:“你還跟她回去嗎，大姐。”黑漆漆的屋子好像更靜、更黑了。

　　大概過了那麽三五秒，或者是更久的時間，三五分鍾還是十來分鍾，我不知道，屋子太黑了，我不知道是幾點鍾了，我聽到大姐平靜的說:“不回去了。”

　　我醒來的時候，父親買了甜豆漿和包子，秀娟、大姐和父親三人正圍坐在木桌旁吃著東西，平靜的這一幕，甚至讓我覺得昨晚秀娟說的話，大姐說的話，都只是我夢裡發生的事情，那該多好。但實際上，那些都是真的，而父親也一定在昨晚聽到了我們三個人全部的對話。

　　我正準備下床，準備也坐到他們中間去，加入到我們一家痛苦過後，難得的、短暫的平靜當中去，牛立春來了，來勢凶凶，這一次。

　　才是隻隔了一晚，他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進門先是和父親說“爹，我們今天下午就回去了，票我已經買好了，家裡有什麽事情，到時再給我們打電報，我再帶著鳳霞回來。”他沒等父親說話，就用眼角梢著、盯著，不，是死死瞪著大姐，我好像是第一次看清了這個牛立春的長相，他全然沒有一點春天的溫暖、明媚，是那種不容別人分說，目光裡寫滿了不在乎，又看不清他究竟在想什麽的表情。

　　他其實就只是來通知我們的，他看我們家現在沒有一個可以頂事的男人在，就來欺負人了， 他還想，像那時候拐走大姐一樣，再一次讓大姐心甘情願的跟他走。可他錯了，想錯了！我不會讓大姐再跟她走的。

　　父親的手腕在空洞、寬松的袖口中左右擺動、晃動，指頭下的筷子不知道是扔在了桌子上，還是自己掉在了桌子上，父親的身體在抖、手在抖，嘴唇也在顫抖，我看到父親一句完整的話都沒有說出來，已經氣成了這個樣子。我們的父親老了，他保護不了我們了。

　　我跳下床，顧不得踩上鞋，我衝到牛立春跟前指著他的鼻子罵:“大姐不跟你走，你趕緊滾出去，我爹要是氣出病來，咱們今天誰也別活了！”我邊說別搡，就把牛立春往出推。

　　我不知道我哪來的大力氣，我隻覺得四肢的血液都竄到了腦門，我覺得自己一個頭變成了兩個頭，兩隻手變成了四隻手，我感覺自己的血液就要從頭頂、眼框、鼻孔、耳朵裡湧出來一樣，我像要爆炸了一樣、發瘋了一樣，破口大罵，不怕拚命，也做好了要拚命的準備。我知道，這些天來、這段日子以來、關於玉鳳的、關於母親、關於大姐、秀娟，所有的發生的這些事情，在這一刻都變成了我想要保護這個家的力量，我不害怕這個牛立春。

　　大姐抱住我，連拉帶哄:“姐不走，姐不會走的，放心吧，小蘭，沒事。”

　　掉頭就跟牛立春講:“咱們出去說。”

　　我拽住大姐，不讓她出去，秀娟又像噎著了似的哭開了。

　　大姐說:“我們就門口說幾句話，能有啥事，七八年的日子都過來了，沒事的，你幫我陪著秀娟和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