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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塬舊事》第53卷
  老八家大女兒小慧中學畢業,順利考入慶陽財校讀中專,九十年代初能考上中專可是能光耀門楣的事情,也意味著三年後就能分配到工作,端起國家的鐵飯碗。小慧生的端莊秀氣,一米七五的個兒,一頭披肩秀發黝黑發亮,後面撩起一束扎一個蝴蝶結發卡。她中學就轉到城裡就讀,也許是沾染了城市氣息的緣故,她身上沒有一絲塬上人特有的土味兒。加上女大十八變,二十出頭的小慧出落的亭亭玉立。一次貓吖閑暇來串門,便和老八媳婦東拉西扯時說起了小慧,貓吖說道:

  “嫂子,你說這人心也偏長呢,我就看著咱們王家的女子個個生的好看。小慧、建紅、惠芳、麗霞、麗紅、翠霞這一幫子女子一個比一個長的好看,咱們小慧更是挑尖兒,工作又穩定,一定要找個城裡家庭狀況好的人家才配得上咱們的女子。說起來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了,我十九歲上燕燕都幾個月大了。現在社會不一樣了,國家提倡晚婚晚育,娃娃上學出來差不多都二十來歲了,咱們那個年代早都是幾個娃他媽了。嘿嘿嘿,有人給小慧介紹對象嗎?”

  老八媳婦輕歎了一聲,說到小慧的婚事,她似乎不是那麽熱激,說:

  “唉!俗話說,兒大不由娘,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結冤仇。說媒的人說了幾個,條件還都差不多,人家一聽頭搖的像撥浪鼓一樣,說是不讓我操心。我猜想人家可能自己談了個,我問人家支支吾吾也不說。那天到商店裡買鹽碰上幾個下塬裡的人,坐下閑聊了一會兒,我才聽人說在城裡碰見咱們小慧和雙廟楊紅升手拉手逛街呢。我當時氣不打一處來,噎的我喘不過氣來。你說,咱們女子的事還要從個外人口裡探聽。再說了,小慧好歹也在鄉政府上班,怎麽都不難找個城裡人家。從上塬還下嫁到下塬去,回來幾天氣的我沒緩過來精神。給你哥說呢,那男人家慫心不操,竟然懟我說,一層人在農村,也沒見誰不活人了?再說,人家娃娃也是個教師,兩個人都有工作,將來自己買房也不成問題。還罵我眼光短淺,見錢眼開。把我氣的這幾天就沒有給他好好做一頓飯。我等著小慧這周回來了才準備細問呢,唉!”

  貓吖靜靜地聽著,等老八媳婦說完,她接過話茬說:

  “唉!娃娃小的時候盼著趕緊長大,還不曾想長大了也麻煩,說婆家,娶媳婦,樣樣都要操心。這姻緣的事也說不來,一半緣分一半命。像前幾年二嫂子家志祥,當兵回來沒有分工時,一心看上跟我在亞麻廠一起乾活的靈巧,兩個也是一班同學。一天能往我們家跑幾趟,嫂子前嫂子後的奉承,叫我撮合他們。我和靈巧關系也好,一來二往的兩個人對上眼了。結果志祥工作分到銀行了,上了沒有兩天班,嫌棄靈巧農村戶口沒有正式工作又不要人家了。靈巧成天在我面前哭哭啼啼的,尋死覓活的說志祥把她耍夠了不要她了。唉!我有啥辦法呢?後來聽說靈巧嫁到了郊區,還生了一對兒女,日子也過的不錯。所以說,姻緣的事說不來,再說咱們小慧也不是那沒有頭腦的娃,你把自己氣出個好歹頂啥用?兒女自有兒女福”,貓吖看著老八媳婦情緒低落,自覺有點尷尬,胡言亂語信口說著,老八媳婦眼睛呆滯的望著窗外,只是淡淡的說:

  “她有個喇叭福!我辛辛苦苦供著上了幾年學,其他本事沒有學會,倒把哄她媽的一套學會了。不知道這個女子圖啥呢?圖人吧,那個小夥跟他大一樣長了個驢臉,圖家庭吧,

城裡要樓房也沒有,現在還在土窯洞裡住著,就看他爸民辦教師和他每月那點死工資,猴年馬月才能在城裡買個房。唉!小慧要是鐵了心跟雙廟的那個,我也想好了,硬下心來彩禮要八萬,權當給人養了個媳婦子。”老八媳婦邊說著眼淚情不自禁噗簇簇流了下來,她趕緊用手背抹了抹眼淚。貓吖手裡一邊織毛衣,心裡不斷地懊惱自己不應該多嘴問關於小慧的事兒,她趕忙說了些安慰的話語,又岔開話題,說了些趕集時聽到的,關於十裡八鄉家長裡短的閑話。兩個人東拉西扯,一直到下午做飯的時間。  之後的幾天裡,貓吖再沒有去過老八家。閑下來時經常想起小慧的事情,時不時就在存生跟前嘀咕:“不知道小慧和她媽說的怎麽樣了?我聽那天嫂子的口氣,反正不同意把小慧嫁到雙廟。唉!父母養娃娃一輩子操不完的心,小時候隻管吃飽喝好沒有病疾,長大了還要操心著出嫁娶媳婦,一輩一輩的人都是繞著娃娃過活。想起人一輩子活的像白開水一樣沒有味道,唉——不知道咱們三個娃將來以後啥樣子呢?”

  存生丟了煙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隨口吐掉茶葉,淡淡的說:“你是鹹吃蘿卜淡操心,把咱們的二畝三分地經管好就行了。老八婆娘說了大半輩子媒,啥話顛倒過來過去能說道,到自己的娃娃身上,就開始雞蛋裡頭挑骨頭,我看這事不由她”。

  一個周末的下午,小慧早早來到貓吖家,貓吖支走了燕燕三個,和小慧關起門在偏窯裡說話。不一會兒傳來一陣狗叫聲,燕燕衝進洞門來傳話,說門外來了一個不認識的大個子叔叔,手裡還提著禮當。貓吖出門喝住狗,邊走邊和楊紅升寒暄了幾句,徑直領到偏窯裡便隨手關了門。從提來的禮當口袋裡掏出幾個果丹皮分給燕燕三個,打發他們去場裡玩,別在院子裡大吵大鬧,特意叮囑他們以後見了老八媳婦,不能說出今天發生的事情。燕燕三個便鄭重其事的答應了下來,口口聲聲點頭應承。更何況,他們還吃了人家的東西,畢竟“吃人家的嘴軟”。燕燕三個在場裡玩,只要想起還能為別人保守秘密就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三個沾沾自喜,食指放嘴邊“噓”一聲,相互間提醒要保密。後來,壓根沒有人問起那天下午的事兒,他們也漸漸淡忘了。只是看見裝洗衣粉的麥乳精盒子,便想起那還是楊紅升送來的,燕燕三個以前從來沒有喝過麥乳精,一直吵鬧著要打開來喝,王家奶奶給三個衝了一碗,每人嘗了一口後便搖頭晃腦,呲牙咧嘴的往出吐,三個如出一轍,連連說太難喝了,像羊奶一樣腥氣。王家奶奶也喝不大習慣,只是家裡在沒人喝,喂狗了又太可惜,硬是衝開泡著饃饃喝完了。小慧最終也沒有扭過老八媳婦的一哭二鬧三上吊,和楊紅升一波三折後,便斷了來往,幾個月後,小慧便匆匆結婚了。經人介紹的對象在政府機關工作,父母是正兒八經的城市退休老幹部。結婚當天,燕燕跟著貓吖去送親,看到裝飾喜慶的諾大三居室婚房,也算是開闊了眼界。貓吖和村子裡的一幫子女人,在老八媳婦的帶領下參觀婚房,七嘴八舌地讚歎不已,有的說小慧命真好,婚姻順當,攤上了條件這麽好的婆家;有的說,兒女婚姻還是要父母做主,畢竟父母一輩都是過來人,從小買饅頭,啥事都經過,誇讚老八媳婦主意正,最終把小慧拉到正道上來了;也有的誇小慧識時務,大人的話能聽進耳朵裡,父母做啥決定都是為兒女著想,不可能眼見自己的孩子往火坑裡跳,不過去攔擋一把。小慧妝容精致,穿一身吉慶的紅裙坐在婚床上,小霞陪著旁邊。小霞中學畢業後就隨姑姑去了北京打工,專程從北京回來參加姐姐的婚禮。小慧微笑著和進來的親戚朋友打著招呼,新郎忙碌的招呼著客人,時不時抽空進來和小慧說幾句話,只見小慧面露羞澀,紅著臉淺聲應答。燕燕注意到,和楊紅升相比,新郎臉面看起來更清秀俊朗,只是個子有點矮,和小慧一起站著,雖然頭頂齊小慧耳朵高,只是視覺上看去,似乎要比小慧矮一大截。回到家裡,貓吖看著燕燕和小燕在院子裡玩,若有感慨的在存生面前絮叨:“我這兩個女子啥時候給我找個好對象呢?‘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這話真真的,你看小慧,要不是她八媽攔擋住,到哪裡住那麽好的樓房去?我看小慧女婿雖然個子矬一點兒,人要比楊紅升靈光很多”。存生翻了一眼貓吖,捏了一嘬大麻子塞進嘴巴裡說:“唉!你還不是今兒個在城裡吃了一趟席,看人家女子出嫁的風光,你眼熱的不行了。人和人比不成,驢比騾子駝不成,快把心收回來想著明兒個菜怎賣完,把錢揣兜裡比你胡思亂想強的多”。

  正值秋冬交替之際,一場雨雪紛紛,淅淅瀝瀝連續下了好多天,空中大片飛雪洋洋灑灑,沉沉落到院子裡即刻化為一灘水。王家奶**上戴著一頂草帽,拄著她的龍頭拐杖,一手扶著牆,小心翼翼的從院子裡走進來。近一兩年來她感覺腿腳不靈便了,為了防止走路不慎摔跤,她時常拿攪料棒當作拐棍。有一次,翠霞進城回來,幫她買了一個龍頭拐杖,棗紅色的軀乾,扶手處刻著一個龍頭,口銜龍珠栩栩如生。王家奶奶先前一直舍不得用,存放門背後靠牆立著,閑暇時拿出來把弄一番。存生兩口子去趕集,燕燕三個去學校,她總是一個人在家裡,習慣了一個人自言自語,有時候走到雞舍旁,或是豬圈狗窩邊上,總要嘮叨罵幾句,多是嫌豬狗不講衛生胡亂拉屎。她坐在炕頭上一邊翻轉打量著拐棍一邊不斷地誇讚翠霞:“這個女子算是個有良心的,不是那白眼狼,還知道給我買個拐棍,比她兩個老子都出息。我翠霞有工作,將來說個好對象一出嫁,順利再混活幾年把媳婦一娶,存柱兩口子就輕省了。老人活了個娃娃勢,一個個都安頓下任務也就完成了,自己也就成了老垃圾了。唉!我存生一天勞苦的,啥時候才把三個拉大成人呢?看我這把老骨頭能等住我彥龍娶媳婦嗎?唉!人眼前頭路一抹黑,今兒個吃了,不知道還有沒有明兒個,嗚——日頭又爬上山牆了,一天天不覺得又完了……”,她望著陽光照上山牆,經常這樣自顧自的說話打發時間。經過存柱媳婦和燕燕幾個勸說,王家奶奶終於用起了自己的龍頭拐杖,燕燕打趣奶奶說,她拄拐杖的樣子看起來像電視劇裡的老太君,有一段時間,他們三個不喊奶奶,嬉皮笑臉張口陰陽怪氣的喊“王老太君”,王家奶奶便扶著牆掄起拐杖笑著罵道:“滿嘴的跑火車,沒個正經八百的話,看我閑了再熟你們的皮”。燕燕三個當然不會在意,因為王家奶奶總是這樣說,像夏天只是乾響雷不下雨的天氣。前幾年還能拿著苕帚滿院子追打他們,追不上時順手掄起手裡的苕帚就扔過去,現在只能指著他們,嘴裡不停地嘀咕責罵,燕燕三個更是不把奶奶的話放在心裡。農民最清閑自在的時候就是秋後,天氣漸漸地冷起來,不用忙活莊稼地裡。這個時候牛也放松了下來,到了養膘屯肉的季節,雖然沒有了青草,存生加大了晨間的飼料,從平常的一盆增量到一盆半,槽裡草料還沒有攪拌均勻,兩個牛已經按耐不住,趁著存生不注意,迅速伸長舌頭卷進一些草料嚼起來。隨著土地增多,家裡儲蓄的糧草也漸漸多了起來。貓吖和存生把牛圈旁邊的窯洞也挖開箍好了,安裝上大門和窗戶,把偏窯裡的麥子囤挪移了過來,專門作為儲存糧食的窯洞。盡管門窗從表面看封閉嚴實,也不能阻擋老鼠打洞進去,貓吖隔一段時間就要仔細檢查一番,填埋老鼠洞,打掃地上被老鼠糟蹋的糧食。塬上現在的老鼠比以前的土鼠個頭更大了,傳聞是從城裡流竄上來的“嚓老鼠”,這種老鼠不但身子強壯個頭大,尾巴又粗又長,經常把麥子袋撕咬開一個大洞偷吃。尤其是秋季的玉米和雜糧都收回來,老鼠也跟著在家裡做窩生仔。集市上賣老鼠藥的人似乎也跟著多了起來,家家戶戶藥老鼠,被毒死的老鼠到處亂扔,這幾年塬上的貓也跑的少了,好多人家裡看的貓因為吃了毒死的老鼠也被連累。自從那隻白貓死後,王家奶奶一直打聽著誰家有貓下崽,想抱一個回來養,苦於貓成了稀缺物,一直沒有合適的。存生安慰王家奶奶說:

  “現在家家戶戶放的老鼠藥,毒死的老鼠又不埋,到處亂扔亂倒,貓又不是個家裡能拴得住的。你看咱們灣裡以前家家有貓,現在誰家還能看住。養的時間長了,冷不丁的一死,人心裡還不好受,咱們也買些藥放上,等莊戶裡貓漸漸多了,再打聽著拉個回來養。我聽人都傳這一茬老鼠也就像那瘟疫一樣,說不定哪一天就自然而然從塬上消失了呢”。

  有段時間燕燕每天下午放學在家吃完飯,做完作業。天快黑了就背著書包去存柱家給翠霞作伴兒,第二天跟著翠霞一起去學校。有一天晚上快熄燈睡覺時,存柱大聲喊翠霞,趕緊出來幫他打老鼠,她和翠霞來不及穿好鞋就往糧食窯跑,每人手裡拿一根木棍守在門口,等著存柱在糧食袋子間找尋鑽進袋子縫隙間的老鼠,存柱一邊敲打袋子一邊嘀咕:

  “你看我剛上大門走到糧食窯門口,一直老鼠哧溜從腳底下竄過去,眼睜睜看著從那麽小的門縫裡溜了進去,我看著大小比剛出生的貓娃還大,這老鼠有縮骨術,指頭都塞不進去的門縫,一溜煙就鑽進去了。明兒個不行還要去集上買點老鼠藥呢,不然把玉米胡攤的髒兮兮的人怎吃呢?這兩年老鼠把人糟蹋的放不下。哎哎哎——你還會躲!我戳死你!哎——快,翠霞,順牆跑出來了!”存柱一邊趴在地上拿棍子在袋子間撥弄,一邊喊翠霞。翠霞蹲著身子在門檻邊,手裡緊緊的握著棍準備打老鼠。燕燕蹲在旁邊,趕緊把鞋勾好,擔心自己沒有穿襪子,萬一老鼠跳到腳面上怎麽辦。只聽翠霞連續“哇哇”的喊叫,棍子在門檻兩頭迅速的來回擺動,敲打著門“哐哐”作響。存柱起身哀歎了一聲說:

  “你能打個啥老鼠,眼睛擠得實實的,手裡只是個亂掄。害怕啥呢?老鼠又不是啥東西,把你嚇成那個樣子。行了,黑燈瞎火的也不知道跑哪裡去了,睡覺去,明兒個買些老鼠藥”。

  燕燕從剛才緊張的氣氛中回過神來,腿還在不由自主的哆嗦,她感覺有點冷,可手心握著棍子處有點光滑,又明明是出汗了。看她平時像個男孩子一樣怎怎唬唬,其實最害怕老鼠了, 不是老鼠本身有多害怕,而是每次打老鼠的氣氛都被渲染的異常緊張,不由自己跟著繃緊每一根神經。她的腦海裡又想起那天中午放學回家看到的情景。貓吖和存生剛剛在炭窯的牆縫裡端了一窩老鼠崽,連同兩個大老鼠也被打死了,最大的老鼠平躺著約莫有十來厘米長,尾巴像個筷子一樣粗。齊刷刷地丟在院子中間的水灘裡,雨水把皮毛打濕粘在身體上。九個小鼠崽像是剛生出來,蜷縮著身子有雞蛋大小,眼睛都沒有睜開。燕燕三個淋著毛毛細雨站在院子裡看的出神,彥龍還準備拿個鐵鍁翻弄,貓吖喊著存生趕緊弄出去埋掉:“等學生娃走了咱們消停砌牆,你趕緊先把那些鏟出去埋了,看著人心裡滲的慌,尤其讓雨一衝洗,我想起來惡心的,隻想從嗓子眼裡往出嘔,今天的飯都不想吃了,三個娃還定定守到旁邊,燕燕!你們三個趕緊進去嘛!又不是沒有見過死老鼠。”

  存生放下手裡的土塊拿著鐵鍬邊鏟邊說:

  “哎呀呀!這一鐵鍁頭還裝不下,老鼠按月份下兒子,我看這一堆堆差不多有十來個”,燕燕三個站在門檻上看著存生鏟老鼠,一個個唏噓不已,小燕嘖嘖的咬著嘴唇,直呼太惡心。貓吖在廚房裡切洋芋絲,腦海裡不斷的浮現出剛才搬開牆壁那些老鼠崽的樣子,不由得肚皮緊收“嗷嗷”乾嘔。吃飯的時候,貓吖看著燕燕三個每人一大碗洋芋菜,狼吞虎咽地一口饃饃一口菜的吃著,她只是一個勁的喝著存生杯子裡的熱茶,試圖讓茶水順著嗓子慢慢流淌進腸胃裡,壓製住胃裡翻江倒海的不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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