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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塬舊事》第15卷
  老地方的菜園裡種著分家時的五棵蘋果樹,樹齡大了加上沒有修剪過任其自然發展,樹枝張牙舞爪的生長,像一頂帳篷罩著,樹底種不了莊稼,存生就用鐵鍬挖開栽了些苜蓿,雜草叢生,苜蓿稀稀落落地散開在地面上。白露一過,塬上的蘋果陸續采摘,樹尖上通紅透亮的紅香蕉壓彎了樹枝垂下來,下面樹枝上的蘋果陽光照射不足,還有三分之二的綠皮,彥龍站在樹下伸手就能夠到,燕燕爬上樹挑著最通紅的蘋果摘來吃。存生和貓吖采摘個大顏色好的蘋果,分開裝在提籠裡和蛇皮袋裡,蘋果要輕輕地放,相互碰撞留下傷疤會一點點腐爛,影響周邊的好蘋果也壞掉。個兒小的紅香蕉和國光,還有一樹叫不上名的,吃起來酸不溜秋的蘋果,通常放進窖裡儲藏起來平日裡吃。存生把挑揀出來的兩袋子和一提籠大蘋果,綁好放在自行車後座上,每年蘋果采摘後,他都帶城裡去走街串巷的叫賣,有年紀大點的老人買好後拎不進去,他就幫忙拎上樓。今年,他和貓吖商量著帶燕燕一起去,他給人拎蘋果上樓時,燕燕好看著車子和蘋果不被人偷。燕燕要進城了,這可是她第一次去城裡,興奮的她手舞足蹈,嘴裡哼起她自己隨心所欲地歌調。平坦的路上燕燕坐在自行車前杠上,下坡時她就拉著自行車的後座,跟在爸爸後面走。他們走進有樓房的小區,存生敞開了嗓子叫賣,

  “賣-蘋果來,北塬上的紅香蕉”,他把賣字故意拖長,一遍又一遍地叫喊著。見有人朝著他走過來,就趕忙上前拿起蘋果就推銷,

  “要點蘋果嗎?北塬上的蘋果,昨天才剛剛從樹上摘下來,”他一邊說一邊把提籠裡顏色鮮亮個大的蘋果往最上面放。

  燕燕跟在爸爸屁股後面,仔細打量著走過來的城裡人,這個中年女人皮膚比媽媽白,穿著樸素,白色的襯衫上面一件灰色格子衣服,不像塬上女人衣服紅綠鮮亮,穿著一雙低跟的黑色皮鞋,手裡提著一個黑色的皮包,卻給人一種說不出來的高級感。她看了看蘋果,打問了一下價格,就從她黑色的皮包裡掏出一個布袋子往裡放。存生趕忙從自行車前面掛的袋子裡取出秤,掛好秤砣,城裡女人拿出一張十元錢給存生,存生幾個口袋裡摸了摸,全身上下五塊五毛錢,他見自己找不開錢,靦腆地笑著說,

  “你看,我全身上下就五塊五毛錢,也剛從塬上下來賣蘋果,你是第一個買主,我沒有三塊錢給你找零麽!”

  那女人想了想,提了提手裡蘋果的輕重,存生趕忙說,“要不你再秤點,湊夠十元,我給你提到樓上你們家門口,這蘋果好吃,放陰涼處耐儲存”,存生說完,等待著城裡女人的反應,燕燕眼睜睜地盯著看,期待著她再買一些蘋果。

  城裡女人撐開袋子又往裡放了些蘋果,存生稱完,十塊零八毛,他又往裡放了個蘋果說,“這個蘋果也送給你,自己家裡的東西不攤本錢,走,我給你提上樓”。存生安頓燕燕站在自行車旁邊看好東西,不要亂跑亂逛,他把車子推到樓底下,提起袋子跟著城裡女人走進去。

  燕燕原地站著不敢動,出門時媽媽再三叮囑她,一個人就站在原地不動,亂跑害怕城裡有人販子就拐走了,有人來跟前問蘋果,就趕緊喊爸爸。她心裡嘀咕著,“爸爸不在,希望不要有人來問我,‘蘋果怎麽賣’,因為我不會給人稱,等爸爸來了,希望有人來買蘋果,早早賣完爸爸就可以給她買個酥饃吃。”

  存生下來領著燕燕又在小區院子裡叫賣,

過來的人只有問價格的,沒有誠心要買的,存生又騎上車子帶著燕燕來到另一條街道叫賣。下午兩點左右,他們賣光了蘋果,存生綁好提籠準備回家了,帶著燕燕到新民路買了幾個酥饃,買了點煮好的牛肺回家。上坡的時候,存生貓著腰推著自行車,燕燕跟在後頭精神抖擻,腦海裡回憶著今天的所見所聞,城裡人都愛穿皮鞋,也有穿布鞋的,衣服差不多和塬上人穿的一樣,就是齊整,可是他們的皮膚都比塬上的人白。城裡還有高樓大廈,油的公路比塬上的寬闊平坦多了,那麽多車子走過都沒有灰塵揚起。城裡還有很大很大的公交車,比姑姑回來開的車坐的人都多……她很自豪她進城了,怎麽想心裡都美滋滋的,快上到坡頭的時候,她再回頭看,只能看見幾處高樓的樓頂,其他都被山頭遮擋起來。滿目山巒起伏,紅黃綠相間的雜草樹木,掩蓋了城的模樣。  王家奶奶又念叨著,最近幾天早上,喜鵲一直在窯頂的幾棵樹上,嘰嘰喳喳的叫著,西峰他姑姑少說也有多半年沒回來了,現在回來住的地方也寬展了,不像以前,回來的人多了,沒有個地方安頓住。她這幾天左眼皮老是跳個不停,跳的止不住的時候,她把火柴蘸點唾沫抿濕放在眼皮上面。早上吃完飯,她把席底壓展的一踏糖紙取出來,包在手帕裡,準備拿去給老三兩口子送去。平日裡,燕燕三個吃完糖,她收起來捋順壓炕席底下,收集夠一小踏,串門子的時候就稍給老三兩口子,他們糊紙活,這些花花綠綠的糖紙派得上用場,丟了怪可惜的。順路送了糖紙,她準備去塬頭上轉一圈,等一等看臘梅會不會回來,她如果一個人來雜七雜八的提好多東西,她還能幫著拿點。塬上地勢高,每年春來得遲,又冷的早,樹上的葉子還沒全部凋落,王家奶奶已經穿上了薄棉襖棉褲,寬松的大襠褲包裹在腿部,屁股後面的褲襠褶皺像被山水衝刷過,留下一道道深淺不一的溝渠,滑落到腳踝處用布條綁緊,腳面和腳踝下露出白色的襪子。天冷的時候她走路習慣把兩隻手相疊筒進袖口裡取暖,後面望去,就像一個菱形緩緩的移動著。

  王家奶奶手扶著塬頭上一棵樹乾挺直的柳樹,看見遠處有人走來,手搭在額頭上想看清楚是不是玉蘭。那人走得越來越近,王家奶奶看清了不是玉蘭,手筒進袖口裡,腳步來回挪動,她的雙腳踩在地上站不穩當,站著的時候她總是來回移動保持身體平衡。和對面走過來的楊家應堂媽說了幾句話,她繼續站在原地等了一會兒,自言自語地說,“這個女子,那麽久沒有回來了,也不知道給家裡來個信,到底好著嗎?那麽遠的路途,家裡拖家帶口的,來回一趟也不容易,哪怕不來了,寫封信回來報個平安人也能放心……”,王家奶奶嘴裡不停的重複念叨著,偶爾罵一兩句,“這個存生和存柱也都是沒良心的家夥,你姐姐把你們那樣幫襯著,也不知道寫個信問候一下,尤其這個存生,家裡沒有錢了實在緊張了,才知道寫信去借點錢,才能想起那麽遠的地方還有個姐姐,一個個良心都讓狗吃了”。太陽漸漸的從西邊的地平線上下移,橙色的霞光印在山頭,有的人家煙囪裡冒出了青煙嫋嫋。王家奶奶不識字,也不會看表,出太陽都是按太陽的偏移估摸著大概時間。這個點應該快到吃飯時間了,她轉身往回走,不時地回過頭往路上看看,直到拐彎下坡處。

  在王家奶奶念叨著的第三天,一陣狗叫聲傳來,王家奶奶喊著燕燕出去看看誰來了,她湊近窗戶往外瞧。玉蘭一家四口出現在洞門裡,王家奶奶連忙起身迎出去。

  “我算計著你這幾天就要回來呢,你們這麽多人怎來的?”

  玉蘭走近王家奶奶,“轉社來平涼送材料,順路把我們拉過來的,不然,家裡瑣碎事情絆住惜慌的走不開”,玉蘭邊說著走近屋,和媽媽家長裡短的話著家裡的事情。燕燕一溜煙跑出去叫喊在地裡乾活的存生兩口子。

  玉蘭呆了兩天就要跟著轉社的車順路回去。第二天存生殺了一隻大公雞。大姑住的這幾天燕燕三個每天都開心快活,因為每頓飯都是她們最喜歡吃的,手工長面、餄餎面、大姑買回來的鍋盔和酥饃,還能吃上頓的雞肉,香味溢出,他們在場裡玩耍都能聞到一股濃濃的香味。大姑的孫子亮亮和小燕同歲,他教燕燕三個玩他們沒有玩過的遊戲。亮亮假扮爸爸,燕燕假扮媽媽,小燕和彥龍是姐姐和弟弟,找來破碎的罐子和瓷碗,裡面倒些土,加點枯葉雜草等佐料,混合均勻就是媽媽做好的飯菜,小燕和彥龍手拉手場裡轉幾圈回到原地,那是他們剛放學回家,媽媽喊著叫爸爸回來吃飯,他正在不遠處拔地裡的雜草,樹枝一折兩半截就是筷子,吃飯的時候必須吧唧著嘴巴,才是正兒八經的吃飯。奶奶一聲喊叫,燕燕帶頭往下衝,再怎麽吧唧嘴巴都沒有吃雞肉喝雞湯過癮,彥龍追著一邊喊著等他,燕燕停下腳步領著彥龍下台階,隨後,三步並作兩步去追小燕和亮亮。

  奶奶帶著燕燕要隨玉蘭去西峰,貓吖早早的哄著小燕和彥龍,帶他們去了老八家串門子。坐小汽車的感覺就是比自行車舒服,走之前她答應奶奶要聽話的,盡管亮亮偶爾推搡她,揪著她的頭髮不放,她也不還手,只是瞪眼看看他。望著車窗外的樹木走得比他們還快,剛到眼前的山頭一會兒又消失在後面,就是頭頂的幾片白雲走得慢,車子都走了那麽久,它們似乎沒有動彈。奶奶和姑姑都眯著眼睛低著頭打起盹來,亮亮也在姑姑的懷抱裡側身睡著了,她坐在車窗邊,眼睛不停地看著靠近又消失在眼前的風景。田間地頭金黃透著深綠的糜子平鋪在地上,有的人正在地裡收割,楊樹上的葉子早已凋落,隻留下光禿禿的樹乾站在馬路兩側,柳樹的枝葉不再青翠碧綠,枯黃泛深的葉子隨風舞動,有時會打落在窗戶外面,只有一簇簇黃色的野菊在坡坳裡鮮豔綻放,山坡像披著顏色各異的衣服,在湛藍的天空下,他們的樣子都差不多一樣。燕燕一路上興奮的看著窗外,一路顛簸著,等奶奶叫醒她時,已經到姑姑家的樓下了。

  玉蘭家住一樓,樓門口是一排平房,每家一間,用來裝零碎和煤炭等。她把裡面的陽台收拾出來一間小賣部,有人買東西就敲窗戶,她在裡面遞出去,玉蘭一開門就有人敲窗戶買東西。燕燕跟著亮亮在每個房間裡參觀,亮亮不停地提醒她,哪些是爺爺的東西不能碰,哪些是他的玩具不能玩,燕燕點著頭,眼睛四下打量著。

  王家奶奶叮囑玉蘭,小賣部裡的東西不要給燕燕,那都是攤了本錢的,本來利潤就低。燕燕看著裡面琳琅滿目的東西眼饞嘴饞,但她也不跟姑姑開口要。玉蘭在廚房和小賣部之間的過道裡存放了幾袋子冬棗,網孔的袋子伸手就能掏出幾個棗來。燕燕趁大人們不注意的時候,速度掏出幾個裝進衣服口袋裡,偷偷的放進嘴巴裡含著,等泡軟她才假裝吧唧嘴嚼細咽下去,然後去洗手間關上門把棗核扔掉。漸漸的,棗袋子的一角被她掏空了,玉蘭發現了,和王家奶奶說,

  “我記得進棗的時候,袋子都是縫好的,怎麽這裡破出一個洞來,裡面也癟了下去”,

  “你們樓房裡應該也沒有老鼠,這個洞口小的像是老鼠咬開的,”王家奶奶觀察著。

  “咱們家在一樓,說不上門有時沒關嚴,老鼠溜進來,要是跑進來就麻煩了,進到裡面小賣部折騰髒,又要害人了”。玉蘭說著進到小賣部裡,和王家奶奶一起騰開下面的東西,看有沒有被老鼠糟蹋的痕跡。燕燕站在他們身邊,嘴巴裡含著剛塞進去的一個棗,嚇得嘴巴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地聽姑姑和奶奶說著。等她們進了小賣部,她趕緊跑去廁所,把剩余的棗丟進垃圾桶。玉蘭和王家奶奶翻箱倒櫃折騰了半天, 也沒發現有老鼠進來的跡象,最後,臘梅找來針線把開了縫的口子縫上了。

  王家奶奶又念叨著回家了,樓房裡雖好,床墊柔軟舒服,冬天有暖氣房子暖和,但她還是覺得熱炕上睡著踏實。玉蘭勸媽媽多呆些日子,等著過完年了她跟著一起回去。王家奶奶是個急性子,說要回家就準備收拾東西,玉蘭和女婿勸說了半天,才決定多呆兩天,他們帶著王家奶奶去照相館照了幾張照片,給她照了遺相。原來,玉蘭和女婿一直想著給大兒子和大女兒各抱養個女孩子,他們各家一個兒子,因為計劃生育都不敢再生,他們老兩口覺得家裡一個小孩子都太少了,老了連個走門的親戚都沒有,難免淒涼。一直托人打聽這事,這幾天正好有信,離縣城偏遠的農村裡有兩個剛出生幾天的女孩也托人找合適的人家,他們準備去看看,合適了抱回家撫養。轉社和翠花夫婦起先不反對也不表態,後來經過各家老人做思想工作也都同意了。唯獨轉社媳婦說她隻承認她是女兒,但是不經手撫養,玉蘭主動擔起來了撫養孩子的責任。

  王家奶奶回去的前一天夜裡,嬰兒的啼哭吵鬧了一宿,玉蘭一會兒衝奶,一會兒熱奶,懷裡抱著孩子出出進進的走著,直到屋子裡漸漸泛白,嬰兒沙啞的聲音才慢慢平息。吃過早飯,玉蘭女婿把王家奶奶和燕燕送上班車,不斷地叮囑她們到站後該怎麽辦,坐什麽車回去。車剛出站,王家奶奶上車就點頭哈腰打起盹來,燕燕望著窗外,一點睡意都沒有,她晚上隻隱約聽見嬰兒哭鬧,絲毫沒有影響她呼呼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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