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城，丞相府。

　　喧鬧了半天的院落再度恢復了靜謐。

　　李斯垂手低眉靜候著院中那氣定神閑品茶的人吩咐。

　　呂不韋此刻渾身氣勢已與他來時渾然不同。

　　仿佛堵塞已久的溝渠終尋到了出口，又仿佛積蓄多年的火山終得爆發。

　　若以前的呂不韋是凌厲而高傲的，那現在這個就顯得更加平和，渾身上下找不出一絲尖銳。

　　卻讓所見者不敢接觸，更不敢輕易得罪。

　　獅子老則老矣，卻不允許自己的領地受到威脅，因此，老獅子收斂銳氣，重整旗鼓，等候著最後一擊！

　　“李大人跟我多久了?”

　　久到李斯以為呂不韋不會開口的時候，他終於聽見了對方的聲音。

　　“將近一年。”

　　他不確定自己那一閃而逝的想法是否被呂不韋捕捉，然事態如此，無法推算，只能見招拆招。

　　呂不韋頷首:“本相門下門客數千，能得讚許者不過四五，李大人便是其中最年輕的一位。”

　　他打量著這位來自楚國的門客。

　　時至今日，各國互通有無，他國人於大秦做官並不稀奇。

　　甚至大秦的華陽太后趙姬，最初也並非秦人。

　　李斯秦他們中最特別的一個。

　　初來大秦便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呂不韋的陣營，一頭扎進了當初那三足鼎立的渾水中。

　　別人避之不及，唯他於漩渦中屹立，仍遊刃有余。

　　呂不韋向來相信自己的眼光。

　　他也從未壓錯寶！

　　從贏異人到嬴政，無一不證明了呂相之睿智。

　　而今，他再次注意到了這位分量尚且不足，卻足夠聰明的郎中大人，李斯。

　　李斯聽的呂不韋誇獎也並未欣喜若狂，而是恰到好處的露出了幾分笑意。

　　如風雨中搖曳的扁舟，小心翼翼的，用練過上百次的表情，對上了這位昔日在大秦權勢滔天的丞相大人。

　　呂不韋並未轉過頭，無人在意他的表現。

　　李斯心中失望，卻聽呂不韋又道:“你可知為何叫你留下?”

　　語氣毫無波瀾，繞是李斯也猜不透他的想法。

　　呂不韋如今已然徹底從前兩日那渾渾噩噩的狀態清醒。

　　他知曉自己要的是什麽，心中也飛快的有了安排。

　　一個人若是說服了自己便再難以被撼動，比如嫪毐，比如呂不韋。

　　語氣中藏有一絲瘋狂，呂不韋嗤笑一聲，不待李斯回答便給出了答案。

　　“如今陛下與本相逐漸疏遠，甚至防范的緊，然大秦社稷不容君臣離心。”

　　呂不韋轉身，甚至對李斯笑了笑:“如此，便由李大人代替本相，多去鹹陽宮走動走動。切勿讓宵小之輩，於陛下跟前胡言亂語。”

　　有那麽一瞬間，李斯甚至懷疑他看穿了自己。

　　可呂不韋神色自若，卻又實在不像！

　　呂不韋唇角帶著不經意的冷意。

　　方才他雖然出神，卻也並非失了警惕。

　　李斯之神色淡淡又豈會錯過?

　　既然不願參與，那邊送給嬴政小兒處置！

　　呂不韋心中殘忍一笑。

　　他的門客湊到嬴政跟前還能有什麽好下場?呂不韋幾乎已經預見了李斯身首分離的景象！

　　輕易離心者在呂不韋眼中已然不再具有價值，他看向李斯的目光更加冰冷。

　　同樣，李斯也並非呂不韋想的那般純良。

　　壓下心中的懷疑，

他幾乎用了渾身解數來控制面部表情。　　那恭敬低下應聲的臉上，唇角緩緩的勾起。

　　直到從丞相府出來後方才抬起，眼底是粲然星光，好似媲美那指路北鬥！

　　“沒想到我還未找到機會，便已經有人牽橋搭線了……真是天助我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直到回家對著禁閉的房門時，這憋了一路的激動才徹底釋放出來！

　　李斯長籲一聲，心中盡是暢快！

　　……

　　嬴政得知相府來人求見時是詫異的。

　　“虛與委蛇這一招，呂相還沒玩夠?”

　　雨化田似笑非笑道:“許是有別的用意。”

　　但總不會是什麽好事。

　　二人確信呂不韋沒那麽好心，簡單的派門客代替自己面聖請安。距離上次挑破交鋒後，呂不韋的人安分了足足兩三日。

　　像是在等待著一個契機。

　　他究竟在等什麽，嬴政並不是不好奇，但他清楚已經出鞘的利刃隨時爭鳴著沾染鮮血，絕不可能就此沉寂！

　　“傳吧。”

　　嬴政放下竹簡，抬手揉了揉太陽穴。

　　“看看丞相大人像對寡人說什麽，居然使人轉達。”

　　他笑的漫不經心。

　　嬴政和李斯初次見面便是在鹹陽一個普通的晴日。

　　李斯身負呂不韋之令牌自然有了面見大王的資格。

　　一大清早便一身朝服打理的一絲不苟， 神情嚴肅的侯在王寢外，聽候嬴政差遣。

　　他做好了被打發回去的準備，也同樣信誓旦旦的打算多來試幾次，

　　卻不想第一回來居然就意外的被傳見了。

　　這是你司第一次見到那位傳說中的少年帝王，亦是多年後，他無數次回憶起來的一幕，少年帝王微微俯瞰著他，目光中帶著審視。

　　這一刻，李斯方才意識到坊間傳聞的秦王神似華陽太后是什麽意思。

　　高大俊美的少年已有青年成熟的模樣，漂亮之外有絕對的英氣逼人，劍眉星目下是緊抿的唇，似是不滿他的出神。

　　直到嬴政不輕不重的輕咳了一聲，李斯才回過神來，恍然起身。

　　面前這位女部位看中的門客倒是相貌堂堂，而且眼睛也是囧囧有神，渾身上下都散發著充沛的精力。

　　該是沒有人會不喜歡這般第一次見到的模樣吧?

　　嬴政瞳孔幽深，不知怎的，那明明風神俊逸的青年在他眼中卻始終偉岸不起來。

　　“陛下，呂相身體抱恙而近日流言蜚語眾多，特令臣前來請罪。”

　　在帝王製的國家，不管你做了什麽，亦或者沒做什麽，只要外界有關於你的流言，就需得在大王面前請罪。

　　信或不信自有當權者權衡。

　　李斯態度謙卑，繞是雨化田這段目光毒辣之悲，也找不出一絲錯誤來。

　　嬴政淡淡的“嗯”了一聲。

　　他看得出來李斯有話說，因此並未打斷。

　　察覺到了帝王的縱容，李斯愈發激動，索性揚聲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