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束手而立，寬大的袖擺垂於身前安靜服帖。

　　身後幾個人高馬大的護衛一身官服，一看就知他們的身份。

　　大剌剌的杵在這城門口，身旁不時有百姓路過都會避開些，唯有那好奇的眼神飄過來。

　　大秦尚武。

　　不管是何人，多少都會鍛煉一二，是以也沒幾個花架子。

　　然而李斯身形瘦削，本就寬大的官服套在身上，顯得他愈發的清瘦。

　　還好他長得眉眼周正，否則就這身板，怕不是給人的第一印象便好不到哪兒去。

　　不過此刻這挺直了腰板，望向遠方的姿勢，看著倒是平添了幾分儒雅。

　　李斯心中悵然。

　　他在大秦待了幾年時間，之前一直不得重用。

　　還好借了前一陣的東風，往上爬了幾步，然而如今諸多事物都交於兩位相邦，分到他手上的自然便少了。

　　權利是個好東西，任何觸碰到邊界的人，再想放開，便會念念不舍。

　　但要說他如今的日子不好過，卻也不至於，頂多只是心中會多上幾分惆悵罷了。

　　可李斯心裡清楚。

　　無論是狄仁傑還是梅長蘇，不論學識修養都強於他，更重要的是，在嬴政心中，這二位可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誰都無法撼動！

　　突然得了嬴政傳召，李斯是驚喜的。

　　可隨後告訴他的事情就讓他顯得不那麽欣喜了。

　　韓非。

　　李斯在心裡默念著這個名字，來回咀嚼。

　　此人給他留下的印象，從來都是青年才俊，身份尊貴，他日雖為同窗，可二者心中都清楚，他們必定會走向兩條不同的道路。

　　交情二字幾乎沒有，如今再想起韓非，李斯首先能記得的便是當初諸位同窗對他的稱讚和敬意。

　　風鈴遙遙，寄予愁思。

　　馬車停了，車轅嘎吱一聲，馬蹄清脆悅耳的傳來。

　　韓非聽得外面有人道:“閣下，到了。”

　　鹹陽。

　　韓非掀開簾子。

　　有那麽一瞬間，幾乎被眼前的繁華迷了眼，他的眼裡閃過無盡的茫然。

　　李斯腳步一頓。

　　他也曾在午夜夢回想過，若有朝一日再見到昔日同窗或舊識時會作何感想，那時究竟是如何想的已經忘了。

　　好像隻記得當時並不是很愉悅。

　　那時的他，只是呂不韋手下幕僚。連出人頭地的機會都沒有，更別提衣錦還鄉。

　　有何底氣去面對昔日的舊識?

　　便是如今，李斯二字已經變得受人尊重。便是章台宮中他也來去自如，可他心中仍舊覺得不夠。

　　對權力的渴望就像一個填不滿的黑洞一樣，日夜在心中發酵。

　　一切情緒在韓非邁下馬車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四目相對。

　　李斯收攏了袖擺，遙遙抱拳。

　　“韓非閣下。”

　　“……李斯?”

　　比之李斯的淡然，韓非顯得有幾分驚訝。

　　前者一身官服筆挺，溫和的朝他笑了笑:“是。多年不見，沒想到師兄還記得我。”

　　是了。

　　當年一同求學，確實是以師兄弟相稱，然而，那時便不曾有過交集。

　　韓非心中忽而升起了窘迫，他沒想到來的人居然是李斯！

　　再看如今的李斯，韓非確實為他如今的變化感到驚訝。

　　這個紅光滿面，精神百倍的人，當真是當初那個少言寡語又鬱鬱不得志的李斯?

　　當然，

韓非驚訝，李斯比他還要詫異。　　他記憶中的韓非閣下，那可是新鄭一絕，不論文采還是相貌都是一等一的好。

　　再看如今，多日的舟車勞頓讓他萎靡不振，再加上如今忽生巨變，韓非心力交瘁之余，未免就多了幾分滄桑。

　　二者再站在一起，如今卻好像身份對調了一般。

　　李斯心中那口鬱結的氣，忽然散了。

　　他不得不承認，這一瞬間，心中不無優越感，還有那麽一絲絲慶幸。

　　“……是多年未見了。”

　　良久，韓非眯起眼睛緩緩的開口。

　　“沒想到會在鹹陽重逢，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了。”

　　李斯唏噓:“不提這些了，陛下命我來接師兄，一應落腳處都已安排妥當。我這就帶師兄去看看！”

　　順著便擺了擺手，身後自有人飛快的趕了早就備好的馬車出來。

　　韓非話不多，一路都是李斯滔滔不絕。

　　好似要將這麽多年的事都說完似的，講到開心的地方眉飛色舞，甚至沒有避諱鹹陽當初的動蕩。

　　見韓非面色有異，李斯了然，解釋道。

　　“我師兄弟二人早晚會同朝為官，這些事兒師兄以後總會知道。且陛下心胸寬闊，不是那等多有忌諱者，待師兄多待些時日就知道了。”

　　韓非不知該如何接這句話，只能點了點頭，算是附和。

　　李斯好似沒有察覺到他這份不自然似的， 繼續滔滔不絕的為他介紹著鹹陽。

　　沿路過去，大街大船，高樓酒肆。

　　路邊的攤販井然有序，一點也不覺得擁擠，更是有守衛不時的路過，街道上也不同於新鄭那般髒汙，好似有專人打掃似的。

　　(注:古代的大街因為牲畜多，亂拉現象難以避免，所以其實並不整潔。)

　　空中偶有不知名花香傳來，李斯微微閉眼陶醉。

　　“是燕子樓的花開了。”

　　韓非不知燕子樓是什麽地方，李斯顯然也只是隨口一提，便繼續方才的話題。

　　還未到落腳處，不知怎麽的，偏偏就說到了處境上。

　　李斯微微歎氣:“我師兄弟二人同樣的命途多舛。我出生低賤，自幼看人臉色，如今強能算是苦盡甘來，得陛下青睞。只是沒想到師兄當初……”

　　他頓了頓，像是不知該如何表達似的。

　　最後又歎了口氣，語氣裡帶著安撫:“而今天下動蕩，依我之見唯大秦國力最勝，雖勝負未分，卻屬秦王最有勝算。我師兄弟二人日後一同為大秦效力，共謀天下，如此甚好！”

　　韓非從頭至尾靜靜地聽著，待到他看過來時才點點頭。

　　李斯是變了，韓非不知怎的突然冒出了這個念頭。

　　身為文人，曾經的李斯也和他一樣一身風骨，而今卻好似染上了功利。

　　雖無錯，卻讓韓非不知該怎麽接話。

　　而今的大秦便是初生暖陽，升起時便驅散無盡的黑暗。

　　韓非望向車窗外，心中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