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考試那天,晴空萬裡。
坐在學校租來的大巴上,顧淵望著窗外的天,右手的食指和拇指輕輕地撚著胸口的鯊魚吊墜。
前一天晚上晚自習下課後,池妤把這個陪伴了她好幾年的護身符一樣的吊墜戴在了他的脖子上。
說是會帶來好運,但顧淵一直以來都不太相信這些,而且這東西貌似是金屬的,還帶不進考場,到時候得取下來放在存包處,就算它真的有用,也起碼得帶在身邊才能有效吧。
車在高速路上飛馳,窗外的高架上金色的稻田,還有零星的磚瓦屋,偶爾能看到一些枯黃的連片草地閃過視野。
耳機裡的肖邦不斷敲打著耳膜,但降E大調夜曲也無法平複他不安的心緒。頭靠在窗戶上,顧淵連續做了好幾個深呼吸,但還是覺得憋得難受,身旁的高練注意到了他的異樣,用肩膀頂了頂他,問:
“暈車了?”
“沒有。”
顧淵搖了搖頭,不同於暈車帶來的惡心感,他現在的感覺更像是溺水,有點喘不上氣,但又不是嚴重到無法呼吸的地步,只是覺得難受,不想說話。
他扭過頭,下意識地想找齊羽說話,看到車窗不禁微微一愣,眼底的晴空跟著車身一起晃啊晃的。
怎麽給忘了,齊羽不在這輛車上。
不只是齊羽,卿思,小穎,江璐,也都不在這輛車上。
有的只有在車後排坐著的同樣憂鬱的馮子秋。
“高練。”
“嗯?”
“村上春樹在《舞,舞,舞》中說,你要做一個不動聲色的大人了。不準情緒化,不準你偷偷想念,不準回頭看。去過自己另外的生活。你要聽話,不是所有的魚都會生活在同一片海裡。”顧淵靠在窗沿上,望著一碧如洗的天空,喃喃道,“是不是再好的朋友,最終也都會走散啊。”
“嗯……不知道啊,不過,我爸跟我說,上了大學以後就沒有固定的教室和班級了,很可能都沒有時間和機會去慢慢了解一個朋友了,盡管會遇見很多很多人,但遇見之後又會很快分離,一開始確實會比較難受,但久而久之就會習慣了,因為大人嘛,都這樣。”
“真的會習慣嗎?”顧淵轉身看著他,問,“你有想過,如果哪天再也見不到一個人,永永遠遠也不會再見到了,會習慣嗎?”
高練半天沒說話。
最後,他笑了笑,說:
“都說了是大人的世界,我們還是小孩吧,所以,應該還不用擔心太多。”
顧淵點點頭,又搖了搖頭。
“可是也沒有多少時間了。”
顧淵的情緒比剛才好些,但還是很糟。他是最近才開始認真地思考未來的,在南華待了兩年多,他一直覺得畢業是一件很遙遠的事。現在眼睜睜地看著離別近在眼前,卻無能為力。從前紫楓姐在的時候,雖然也會有憂慮,但從來不擔心會有解決不了的一天,現在只能靠自己了。
考試在第二天的早上八點,四個小時,八道大題,一道四十分。
那天晚上,坐在酒店房間的窗邊,顧淵看著窗外的月亮,心下寂寂。
他想起來很久以前的那一夜,大家坐在天文台後邊的草地上,看著滿天繁星,喝著喝了一次就再也不想喝的苦瓜檸檬水。那時候他嘴上說著來日方長,也相信著來日方長。
就像是那天晚上一樣,他抬起手擋在眼前,明亮的陽光還是如水一樣漫過指縫流過來。
手機震動了一下,
緊接著,又震動了一下,他拿起來看了下,是兩條短信。 第一條是池妤發來的。
“明天考試加油!”
第二條是柳卿思發過來的。
“明天好像要下雨,去考場的時候記得帶傘。”
雖然沒有多少時間了,但好歹還剩下一些。
行動起來,好好利用這段時光吧。
……
……
……
從考場出來的時候,天空忽然下起了雨。顧淵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鉛筆——那是一支由綠色漆皮包裹,筆端上有金字上書“中華繪圖鉛筆”的,在文具店裡隨處可見,就算是現在被單手折斷落在地上,都不會令人感到有半分惋惜的鉛筆。
食指猛地用力一扣,這支看似樸素無華的鉛筆,現在就在顧淵的手裡,脆弱得斷成了兩截,斷處有木刺扎進了掌心的肉裡,火辣辣的疼。
“呼——呼——”
額頭上和手心裡滲出的汗水,順著下顎線和手指滴落在地上。
微微的雨,讓天氣變得很是悶熱,整個考場裡都彌漫著一股酸澀的氣味。
下樓梯的時候,隨手把折斷的鉛筆丟進垃圾桶,顧淵長抒了一口氣,抬起手抹了一把汗,結果手上的傷口沾了鹽水,又開始疼起來。
站在集合點,看著其他人慢慢地聚攏過來,臉上都濕濕嗒嗒的,不知道是汗水還是雨水,沒有一個人敢大聲說話,但所有人又都很興奮,於是就形成了一個面面相覷,人人眼裡都閃爍著詭異的光的奇幻景象。
盡管事先大家就約定好了“考過就算,不對答案”,但坐在返程的大巴上,還是能夠聽到一些包含著物理量和算式的竊竊私語。
顧淵戴上耳機不想去聽,他對這次考試的感覺不是太好,連一成不變的練習內容都沒做好,所以光是理解題目就跌跌撞撞花了一個多小時的他,根本不敢轉過頭去參與他們的交流。
回去的車程一路無言,走進教室的時候,齊羽正在桌上撥弄著她的化學競賽習題集。
“喲!”她抬起右手,兩眼一亮,向他們打了個招呼。
但顧淵沒有怎麽回應她,只是默默地走回座位坐下,清了清嗓子,開始把背包裡的東西一件一件地拿出來放進抽屜裡。
“怎麽了?”
“沒事。我討厭下雨又不是一天兩天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切,我還以為你怎麽了,競賽考試考得怎麽樣啊?”
“還行吧,等成績出來再說。”把東西全拿出來後,顧淵把空空如也的背包放到座位左邊和窗台的夾縫裡,用椅子頂住,“誒,你們什麽時候出發?”
“明天下午,估計這幾天是不會上課了,唉,真是累死了,考完了我一定得好好休息兩天。”說著說著,齊羽又在桌子上趴了下去。
“別老想著休息啊,大夥兒都在為了各自的前程努力,你可別在這關鍵的時候掉鏈子。”
“知道啦知道啦,你怎麽說話越來越像我爸媽了。”齊羽從桌上爬起來,對著他咧嘴笑了一下,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這個時候,齊羽忽然感覺到身邊的這個男孩全身忽然僵硬了一下。
“你笑什麽?”顧淵看著面前突然笑出聲來的女生有些困惑, “瘋了?”
“我笑啊,有些人演技拙劣,一點點東西都藏不好,眼神一碰就全被人看穿了。”
“什麽鬼東西……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聽不懂就聽不懂咯,畢竟有些人這兩年來一直都笨得要死,啊,對不對啊,某些人?”齊羽說著用胳膊肘頂了他一下,“喂,一會兒該去吃飯了。今天可是有水煮牛肉還有紅燒魚哦。”
顧淵怔怔地看著她。
她絕對已經看出了他考試結果不太好,所以才會說出剛剛的那番話。
“還能繼續高考啊”“一次考試而已嘛”“人有失蹄馬有失足”“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人總不能一直倒霉下去吧,這次倒霉完,下次就要走運咯”……
但這些安慰人的話,齊羽一句都沒有說。
只是笑著望著他,跟他說今天食堂會有哪些好吃的。
簡直是在用另一種方式告訴他,不管今天有多糟糕,生活還是要繼續下去。
“打起精神來!嘻嘻。”
我花了很多年去想到底該怎麽形容那個笑容,但始終找不到合適的詞匯和語句。向前伸直的右臂,剪刀手,整齊的牙齒,上揚的嘴角,彎彎的眉眼,搖晃的馬尾辮……並不是沒有形容詞可供選擇,只是,不論怎麽選擇,不論怎麽組合,都無法描繪出那個笑容所帶來的心靈上的震顫。
隻記得那時剛好雨過天晴,一束陽光穿透雲層照射在她的身上。
就像是米開朗基羅畫裡的天使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