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拉,這不是佐藤先生麽,今天一大早的就起來了啊。”
“小川太太你也是,那麽早起來了啊?”
佐藤健一大早的便起來,走向不過兩條街的他的店面,要準備食材。
今天他要早點開店,早點打烊,去辦些事。
“今天超市有減價大促銷,好多太太早早起來去買呢。”小川太太笑著“不耽誤您了,我去買菜了,再見。”
“好,下次再見。”
佐藤健笑笑,和小川太太擦肩而過,從後門走進自己的店內。
一番準備之後,已經七點了,平常他一般十點開門,今天特地早了三個小時,為了今天能夠提早到六點打烊。
每天營業時間不變,算是他的小小執拗。
正門的門鎖被打開卸下,門上的牌子轉到“正在營業”,騎著自行車路過的上班族和佐藤打了個招呼“早,今天那麽早開門啊。”
“早上好,不好意思啊,今天想早點打烊,就早點開門。”
“這樣啊,那今天下午我早點來吧,下午再見。”
“下午再見。”
類似這樣的對話也有幾例,佐藤健都一一回應著,沉浸在悠閑的生活的氣息中。
只是偶爾,他也會突然覺得有些不適應。
早上基本沒有客人,中午也只有那麽一兩個,多數時候也是沒有的。
他這店不算有名,只有下午的時候會有些老客來這裡坐著吃吃東西喝喝酒,談天說地。
今天沒有下雪,太陽天上掛著,沒有落下的跡象,此時只是下午四點,佐藤健已經開始準備打烊了,六點他便要關門離開。
叮鈴鈴——
這個點居然有客人?
佐藤健停下了動作,看向門外。
“老板,來一份鮮蝦刺身,配碗飯,再來瓶啤酒。”
“好嘞。”
那是店裡的熟客,他走進門,找到熟悉的位置做好,佐藤健笑著先給他拿出一個杯子,把啤酒滿上了遞給他。
無論是啤酒還是白飯其實都不在菜單上,但是對於熟客他不介意提供這些額外服務和商品。
“今天下班那麽早?”
佐藤健問道,他敏銳的擦覺到對方的心情不太好,何況以這個時間點來說確實太早了。
“我被上面開了啦。”男人苦笑,灌了自己足足半杯啤酒“和上司鬧了矛盾,我一氣之下交了辭職信,不然也是會被調到不知道什麽偏遠地區去。”
“然後,你就來我這裡喝酒來了?”
“嗯,發信息拜托了幾個關系好的同事幫我收拾了東西,晚上會送到我家。”
男人苦笑
“你也不年輕了,不會輕易衝動,出什麽事情了?”
“唉……”男人只是歎了口氣,雙手抱著頭,抓著頭髮,鼻子一抽一抽的。
佐藤健沒有說什麽,給他滿上了啤酒。
他注意到男人抓著頭髮的左手上,套在無名指上的戒指不見了,無名指上還有一圈清晰的印跡。
時間過去,店內陸陸續續進來了一些人,有些老客也認識失業的男人,注意到了他的異樣。
但是佐藤健暗暗的攔下了他們的詢問,自己也沒有多說什麽。
只是,當男人說話的時候,他一直在聽,偶爾給出一些應答,在男人喝完啤酒之後,他會給男人重新滿上。
男人的酒量很好,但今天,啤酒卻讓他伶仃大醉。
晚上八點了,提前打烊的計劃顯然泡湯了,
佐藤健歎了口氣,再晚可就真趕不上了。 他把放在桌上裝飾用的小鈴鐺用手指輕輕彈了彈,人不多的店內都聽見了,安靜了下來。
“再過十分鍾就打烊了,大家收拾一下準備回家吧。”
“老板今天提前一個小時打烊啊,我還想聊到九點再走的啊。”
“打烊了啊,我還想再坐會的,回家也是無聊,跟老婆子都沒什麽好聊的……”
一些抱怨傳來,佐藤健無奈“真的很抱歉,今天有事,得提前打烊了。”
“沒事沒事,今天回家早點睡覺吧,沒什麽大事。”
“唉,一會去找個地方接著喝就行了,沒事的,老板我們走了啊。”
“嗯,一路平安。”
店內的老客顯然也沒有真的生氣,逐個道別以後都陸續離開了。
佐藤健看著呼呼大睡的失業男人,歎了口氣,收拾好店面以後,將他的手抬起,將他側靠在身上扛起,扶道店外先坐著,等把店面打烊以後,扛著男人,朝著附近的一個旅館走去。
他也不知道男人住在哪裡,只能送他到旅館住一晚上了。
走著走著,男人突然身體抽搐一下,朝著牆邊衝去,佐藤趕忙扶著他,男人就這樣雙手扶著牆嘔吐了起來。
吐完以後,似乎是輕松了一些,男人半醉半醒的開始說起話來。
“老板哇……你知道麽,我以前,也是個不安分的。”
“我以前那會,大概是十年前吧。”
“那會還沒有這座,劄幌第三堡壘都市呢。”
“我爸爸是工程師,第三堡壘都市修建的時候,他被招聘了。我們一家就從外城區搬進了劄幌第二堡壘都市。”
“堡壘都市的條件好啊,可惜我媽媽的肺病太嚴重了,剛來堡壘都市沒幾天還是去世了。”
“就剩下我和他了,我爸爸就盼著我好些啊,可我不聽話啊,老是借著他工作的時候去外城區,到處瞎混。”
“後來第三都市建成了,我跟他也搬來了這裡,哪個時候我們家條件好了,我想玩攝影。”
“就整天去外城區玩,我爸爸一直為此提心吊膽,害怕那一天我死在外面了。”
“後來,他給我介紹了個女孩,還安排了工作,想讓我收收心。我本來很叛逆的,但我真的很喜歡哪個女孩子,她成了我老婆。”
“五年,我不像以前一樣自由了,背上了家庭的責任,還有了女兒。”
他說道這,咬牙切齒“她怎麽能那麽對我!”
“我前天就知道了這事,卻一直沒法接受,她怎麽能這樣啊!”
他說到這,蹲在地上,哭了起來“我爸爸身體不好,早已經進了醫院,昨天聽說這事,他氣的進了ICU。我到了醫院,他搶救回來跟我說的第一句話,你知道是什麽?”
“什麽?”佐藤健適時的接話,他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
“他跟我說,如果當初沒有安排我的人生,如果讓我順著自己的想法去做,會不會就不會這樣了。”
“我第一次看見我爸爸後悔了,我真的,我真的……”
男人說到這裡,語無倫次,開始咳嗽起來,佐藤健拍了拍他的背,安撫他的心情,扶著他示意他繼續走“走吧。”
男人路上還在說著,佐藤健也只是聽著。
他知道自己做不了什麽,他也不可能強迫自己與他共情,所謂家事,便是只有當事人才能體會的到其中種種的。
概括起來其實很簡單,對他佐藤健來說,無非是一個因為背叛導致家庭支離破碎的故事。
很簡單,一句話就能概括了。
但對於眼前這個男人,卻能化作那麽多的言語。
這是屬於他的故事,自己不能去評頭論足,但可以在他需要時給他滿上啤酒,在他喝醉送他去旅館休息讓他不會露宿街頭。
他會做到自己能給予的溫柔,這是他從自己的父親哪裡學到的。
小旅館的老板娘也是店裡的常客,說了一下情況以後,老板娘便給男人安排了一間房間睡下了,佐藤健幫他付了錢。
走出旅館,已經是接近晚上十點了,現在去,大概還來得及。
去買了瓶清酒和一次性杯子,掃碼解鎖一輛共享單車,他騎著單車去往城市最東邊的墓地,隨著城牆在視野中所佔面積越來越大,他也越來越靠近了目的地。
男人的遭遇,他很同情,也為他感到痛心,但那終究不是自己有資格參與的事情,更沒有資格說自己“感同身受”。
可有一句話,一件事,確實觸動了他。
男人的父親對他說他後悔了。
他突然想,自己的老爹,會不會真的希望自己就這樣,一輩子這樣過下去?
來到了墓館,他走入其中,登記了信息,走到三樓,進入熟悉的屬於老爹的小房間。
為了節約空間,墓地基本都是這樣的墓館,小房間大約有一個公共電話亭大小,裡面擺放著火化後的骨灰盒和小墓碑,可以在裡面悼念死者。
“老爹,本來今天想早點來的,但還是晚了,有個客人不讓人省心……”
他打開清酒,倒了兩杯。
“也沒有什麽好說的,今天是你的忌日,就來給掃掃墓。酒給你倒了,但是還是得我幫你喝。”
說著,他將兩杯分別一飲而盡。
沒辦法,在這裡倒酒要賠錢的。
“老爹啊,我現在過的很悠閑,每天其實都還挺快樂的。”
“附近的大家都很照顧我,也是托了你的福……”
他開始絮絮叨叨的說起自己的日常,可是說著說著,他又沉默了。
“老爹啊。”佐藤健的表情變得很複雜“我的朋友們,又來找我了。”
“雖然現在的生活很充實,可我感覺不是我真的想要的。 ”
“但是我答應過你啊,要平平安安的過接下來的日子。”
佐藤健輕輕的用手指撫摸著墓碑上的字,那是老爹的名字,佐藤善助。
“有時候我也在想,你會不會後悔呢,將來有一天,我老的去見你了,你跟我說你後悔沒有讓我去揮灑我的熱血。”
“老爹,我該怎麽辦呢。”
沒有人回答他。
但他在回憶過往,他和父親之間的回憶。
恍惚間,佐藤健好像回到了幾十年前哪個下午,還是小學生的他跑遠了,回頭望去,看見老爹在慢慢悠悠的跟上來,微笑的看著自己。
“無論我想做什麽,你都會支持的對麽。”
是的,他希望自己平平安安的過下去,但他從未將他希望的命運去綁定自己的人生。
他也未曾干擾過自己的夢想,哪怕他可能更希望,也覺得這種人生才是更好的。
因為他知道,這是自己的故事,他沒法理解,也不能干涉。
但他可以在除此以外的事情做好。
如果有一天,你不想這樣平淡的活著,就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不要讓我束縛了你。
這是他老爹獨特而奇妙的溫柔,他感受到了。
“老爹,我出發了(行ってきます)。”
在他背後,似乎是一道帶著眼鏡的老人虛影,恍惚間,他聽見了。
“一路順風(いってらっしゃい)。”
……
第二天,佐藤的店沒有開門。
門上依然掛著那個牌子——
今日打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