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短短的兩年內,陳陌像是經歷了一生。
兩年前,陳陌身上的標簽是待業青年,推理小說愛好者,恐怖遊戲發燒友以及都市怪談收集家,個性爽朗大方,熱情陽光,有著愛他的女友和一幫喝酒吹牛的兄弟。日子雖然過得拮據,但也逍遙自在。可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買下那張彩票。人性的弱點在金錢的作用下被無限放大。女友開始變得物質,證明自己愛她的方式只有購買各種奢侈品,以前貧賤相交的兄弟三天兩頭跑他家借錢,從來都是有借無還。
陳陌算是深刻理解了“可以共貧賤,不可苟富貴”的真正含義。而他,也在金錢的腐蝕下對於“北京西郊地鐵站怪談”之類的話題不屑一顧,轉而研究自己完全不擅長的股票,代價就是股票被套,山頂站崗,銀行卡余額不斷縮水,而他則在失去金錢的同時變得焦躁易怒,再不複最初的熱血青年。
上帝如果給了你一筆橫財,不要心存幻想,因為十有八九那筆財富是限時的,目的只是讓你體驗人生百態。陳陌用了幾秒鍾刮掉彩票塗層,又花了兩年光景,看透了人世的醜陋,代價是時間,金錢,以及健康。凝視深淵之時,深淵卻不僅僅在凝視你,因為深淵的凝視,本身就是一種玷汙。
由於大量飲酒以及過度勞累,就在不久前,在一次酒後嘔血送醫急救後,陳陌被診斷出胃出血和肝硬化失代償期,在如今醫療條件下,只有肝移植和維持治療兩種方式,這都意味著需要大量醫療費用。而就在剛剛酒吧舞廳中,陳陌將身上最後兩張紅票子對折塞進舞女的豐滿之中。對於他來說,無法支付數額以下的金錢都是虛數。
酒吧中的音樂不斷轟擊他的耳膜,陳陌喝盡杯中最後一滴威士忌,推開一旁濃妝豔抹衣著暴露的女伴,獨自一人搖搖晃晃走出酒吧。凌晨兩點的空氣在呼吸過程中帶走了胸口的余溫也喚回陳陌意識的一時清醒。兩年前,也是在這個酒吧,他和女友吵架後跑到這裡喝的伶仃大醉,身邊卻有三四個相互攙扶的朋友,現在的他很悲哀的發現除了街口那隻癩皮老狗外,只剩下自己的身影在寒風中蕭瑟。
陳陌啊陳陌,那些所謂的朋友還是成為了陌生人。陳陌呻吟著低著頭,胃中一陣翻湧。嘔吐作為人體的基本反射,並不是他的意志所能抗衡的。他彎下腰,在一個排水溝旁無聲呐喊,釋放心中的無奈。
吐過之後人反倒是清醒許多,陳陌扶著牆勉強站直身子,他掏出口袋裡的手機,準備看下時間,順便叫輛的士。屏幕解鎖,彈出來的消息卻讓他不由得一怔:FOE將於今晚在某市進行第一次售賣,歡迎廣大愛好者前往購買。
FOE,恐懼進化論,是一款配備最新擬真技術的浸入式體感遊戲,兩年前開始研發並預售。當時這個消息讓他們這些恐怖遊戲狂熱玩家興奮了好一陣。體感遊戲,就是指能在遊戲世界中擁有真實世界的感官刺激,這種技術對於恐怖遊戲的體驗來說就是0與正無窮的區別,是3D遊戲進化過程中的革命性突破。據說官方給出的介紹是FOE中包含無數個可以任意組合的恐怖場景,因此又被他們私底下稱為恐懼魔方。陳陌記得當時中獎後立即就預購了一件,但兩年過去,物是人非,他的住所早已從國貿中心的地標建築中搬出,住進如今十平米不到的隔間。陳陌歎了口氣,心想就算商品寄過來,也會因為地址錯誤被原物退回吧。
心情變得越發惆悵,在酒精的刺激下他隻想好好睡一覺,
在夢裡他能重新回到過去。 陳陌醒來時,已經躺在出租屋的床上。醉酒後的回憶變得模糊不清,他已經忘記自己是怎麽回到住處,在陳陌一邊捂住脹疼的腦袋一邊準備起床洗漱時,他被一個四方形的大盒子吸引了注意。
走近一看,是個快遞包裹,上面還貼著一張收貨單和注意事項。假酒害人啊,陳陌此時頭暈眼花,明顯是喝斷片後的反應。這快遞是如何簽收,以及為何半夜還有送貨上門這些問題陳陌已經不打算考慮,在他看清收貨單是的商品名後一切都不重要了,這正是他兩年前預訂的FOE。
陳陌感覺自己沉寂許久的心在這時又開始活躍起來,他已經記不清上一次玩恐怖遊戲是什麽時候,不過隔了這麽久被他忽略的愛好似乎只是藏在了心底,一直沒有消失。
打開包裹,裡面是一個類似VR眼鏡的設備和一張說明書。陳陌自認為玩過那麽多恐怖遊戲,怎麽也算是一個老手,就直接打開電腦安裝完連接設備,迫不及待地戴上眼鏡體驗這款他期待已久的恐懼魔方。
戴上眼鏡的一瞬間,陳陌來到了一處荒草坡上,日照西斜,他用力跺了跺腳,很驚訝地發現泥土松軟程度和房間木地板的觸感完全不同。他有些納悶,抬手便想摘去眼鏡。
哪裡還有什麽眼鏡,陳陌只能摸到自己眼皮,中間沒有一絲阻隔。風一吹過,身後密林枝頭搖擺,陳陌渾身一抖,汗毛豎立。他抬眼望去,依稀可見視野的盡頭有幾棟建築。逐漸消散的日光以及耳畔沙沙作響的樹葉聲讓陳陌沒來由升起一股俱意。
這種感覺太奇妙了。陳陌已經很久沒有體驗到恐怖驚嚇引發腎上腺素激增的刺激感。不過這裡似乎和他玩過的恐怖遊戲都不一樣,沒有提示,沒有說明,一切都得靠自己摸索收集信息。突然,林中傳來枯葉踩碎的聲音,像是有什麽東西在移動,陳陌身子一僵,腦海中陡然浮現逃跑的想法,可惜在腎上腺素的作用下猶如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動憚不得。此刻,他失去了身體的控制權,只能在恐懼中感受砰砰的心跳。
這種由未知產生的壓力與恐懼感是陳陌從未體驗過的,他玩過擬真遊戲,也嘗試過瀕死體驗,但沒有一次能給他帶來如此真實的感官刺激,這是身體本能對危險臨近發出的信號。陳陌害怕了,他第一次在恐怖遊戲中近距離感受到死神的鐮刀。
哢嚓哢嚓,聲音越來越近了。那東西似乎也在試探著往前走。應該是人吧,陳陌竭盡全力轉動身體,終於在聲音停止的一刹那扭頭看去。在樹葉遮蓋的昏暗光線下,他看到一個人型生物站在自己眼前。白襯衫,藍色運動褲,以及白鞋子。陳陌松了口氣,這人看起來高高瘦瘦的,他剛想開口詢問,眼睛不自覺地往上一瞟,不由得愣在原地。
這人也太高了吧,陳陌無法看清來人的樣貌,但似乎他的高度已經超過了視線所及,而且這人的身材極不對稱,可以說是上下顛倒的體型。陳陌不知道是不是宿醉的原因,腦袋暈暈沉沉的,考慮問題也是舍本求末,因此他只是覺得來人怪怪的,卻沒去細究怪在哪裡。
陳陌揉了揉太陽穴,拋開那些奇怪的想法,開口問道:“不好意思,我好想迷路了,請問這裡是什麽地方?”
沒有回答,也沒有反應,那人好像斷了電的機器,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陳陌又接連問了兩遍,還是沒有回應。他剛想走近仔細瞧個究竟,耳邊突然傳來一句話:“要遲到了。”
陳陌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聲源之近,分明就是有人貼在耳畔說出的。背後有人?陳陌渾身抖如篩糠,自稱不敬鬼神的他第一次產生了祈禱的衝動。他的心中產生了兩種對立的想法,一種是勇敢去面對,另一種則是維持現狀,能熬一秒是一秒。如果是兩年前的陳陌,那他可能就是轉身一拳,但如今避戰的念頭佔據了上風。
“要遲到了。 ”那聲音重複著,不帶絲毫感情。
恐懼壓迫著陳陌敏感的神經,令他無比煎熬。長痛不如短痛,遊戲,這只是遊戲。陳陌下定決心,猛地一轉身,他遲鈍的大腦似乎在剛剛激烈的心理活動中認為出其不意才是上策,殊不知太過用力反而把腰扭了。不過當他看清背後之人的長相後,神經細胞優先傳達了恐懼信號。疼痛,永遠要為恐懼讓道。
視覺細胞準確捕捉畫面,在陳陌腦海中精確還原。他看到了一張倒立的臉,一張用長條狀物體吊著的腦袋。他的眼球無法控制地上揚,似乎想要看清長條物體的盡頭在哪裡。陳陌的脖子抬高,又機械地扭動,他終於看到了連接的盡頭,原來,它們連在一起。
陳陌頭皮一炸,恐懼值在一瞬間達到臨界點。此時他完全忽略了自己處於遊戲世界之中,事實上他自己已經無法確認所處世界是否真實,怪物帶給他的恐懼已經無限逼近死亡的威脅,他能感受到到腥臭的口氣噴吐在他的脖頸,在接觸皮膚的同時蔓延全身。陳陌劇烈地喘氣,他用盡全身氣力揮出一拳砸在吊著的頭部,沒來得及細想,心中就一個念頭:跑!跑!跑!
遠處依稀可見幾棟建築,他用盡全力逃跑,不管逃到哪裡,只要遠離怪物就行。隨著精力消耗,腰部傳來的劇痛逐漸加強,在跑上一個小山坡時,陳陌腳一軟,支撐不住身體平衡,重重跌入碎石堆。頭部撞到石頭的尖端,他的意識漸漸消散,嘴角卻流露出滿足的微笑,也許,面對無法擺脫的恐懼時,死亡才是最好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