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天津錦衣衛千戶官設宴。
把酒言歡。
自然不免說到了這個北霸天。
幾個在天津衛的武官和太監紛紛要張靜一小心,海賊斷不可信。
張靜一應下,接下來便是官場陋習的環節。
酒醉的張靜一回到自己的欽差行轅,緊接著到了廳裡坐定,隨行護衛的錦衣衛百戶王程便偷偷進來:“千戶,方才指揮使司、千戶所、鎮守太監府那兒,送來了幾箱東西,都是一些字畫和珠寶。”
張靜一摸著自己滾燙的額頭:“啊……這樣啊,飯也吃了,酒也喝了,怎的還送禮,這樣不好。”
王程道:“我也覺得不好,便要退回去。”
張靜一打了個激靈,酒醒了:“退回去了?”
王程道:“他們不肯收,說是送出去的禮便是潑出去的禮,若是原路帶回,回去要受罰的。”
張靜一松了口氣,歎道:“罷了,也不要強人所難,只是可惜,我自詡自己奉公守法……也罷,反正他們也不是什麽好東西,這些財貨,十之八九都是民脂民膏,既然到了我的手裡,終究還有用處,至少可讓利於民,教百姓們可以多過一些好日子。以後再碰到這樣的事,就不要退啦。”
王程點頭。
王程又壓低聲音道:“那北霸天的人,已經接觸過了,他希望直接見欽差。”
張靜一點點頭:“明日傍晚,在此相見,還有,叫上那個該死的副使張光前。”
王程應下:“這張光前要不要做掉?”
張靜一詫異道:“他乃副使,做掉他做什麽?”
王程咬牙切齒道:“我聽說他得罪了你,所以千戶才請他來做副使的,放心,很乾淨的,到時灌他酒,而後給他面上貼一張帕子,帕子上再灑上水,一覺醒來,神不知鬼不覺。”
張靜一則道:“死很容易,有時候活著卻很難,他好歹是官身,不要輕易動手,你我兄弟,這些話咱們私下裡說可以,出去外頭,就不要胡說了。”
王程咧嘴笑了,道:“千戶放心,曉得的。”
張靜一道:“百戶所的人都布置出去了嗎?”
“已布置出去了。”王程道:“都在打探這北霸天的消息,還有派來的這個人,也在打探他的訊息。”
張靜一點點頭,摸著自己的額頭:“成,隨時奏報,我乏啦,得睡一覺,醒醒酒。”
王程卻是站著不動:“千戶,我陪著你在這兒睡吧。”
“什麽?”張靜一忍不住道:“大哥,你……”
王程道:“這天津衛裡……我總覺得不放心,父親有交代,出門在外,要小心再小心,不要出了事才好,我在這裡睡,心安一些。何況,千戶難道你忘啦,當初你還小的時候,都是我和你二哥帶著你睡得,父親他平日公務忙……”
張靜一松口氣:“隨便吧,我去睡啦。”
說罷,和衣睡下。
次日等到了傍晚。
外頭下了大雨,隨即,一個頭戴鬥笠,穿著蓑衣的人進入了欽差行轅。
這是一個年輕人,比張靜一大一些,大喇喇的進來。
而在裡廳,張靜一已是等著了。
這年輕人進來之後,直接坐下,隨即打量張靜一。
張靜一也同樣打量他。
一旁的校尉喝道:“見了欽差,為何不跪。”
坐在一側的,是副使張光前,張光前這幾日都是心神不寧,睡覺都不踏實,他心思多,越想越可怕,此時完全沒心思招撫。
何況這招撫海賊,他作為大臣,自是極力反對的,於是心不在焉。
年輕人看了張靜一一眼,道:“我乃江湖中人,不講這些虛禮客套,欽差注重此等繁文縟節嗎?”
說著,他起身來,一副要拜下的樣子。
張靜一微笑,心裡罵尼瑪賣批,可臉上的笑容更盛,對方擠兌自己,自己若是不攔住,就顯得很注重繁文縟節了。
於是張靜一和善地道:“不必多禮,坐下說話。”
年輕人便又坐下。
張靜一便道:“北霸天原名是什麽?”
年輕人搖頭:“從下海的那一刻起,從前的那個人便已死啦,現如今,他只是北霸天。此番他是帶著誠意而來,就是不知朝廷有多少誠意。”
張靜一道:“什麽誠意?”
年輕人行事,很乾脆利落,直接從懷裡摸出了一本簿子,而後交給站在一旁的校尉,校尉接過了簿子,送到張靜一手裡。
張靜一打開簿子,簿子裡詳細的記錄了北海三十六島的人員以及船隊規模情況。
號稱有人員四千三百九十二人。
當然……張靜一知道,其中可能半數以上都是家眷。
除此之外,大小艦船一百二十多隻。
這個規模,其實不算小了,只是真正可供遠洋的大船,張靜一猜測可能屈指可數。
畢竟,船和船是不一樣的。
此時天災頻繁,大量的百姓為了生計,不得不違反禁令,下海做賊,再加上佛郎機人的到來,倭島的白銀和金礦開始發掘,大明的絲綢和茶葉的需求,以至海上貿易開始膨脹。
這自然而然,滋養了大量的海寇,這些海寇的實力都很強大,比如那鄭家,他們手中的人手和船隊規模,足以支持一支龐大的軍隊。
而現在和張靜一接觸的這個北霸天,規模自然比鄭家全盛時期的時候規模小很多,不過,有數千人和百多艘船,也絕不是省油的燈。
張靜一細細看過之後,笑了笑:“很好,若是你等願為朝廷分憂,那麽大事可定,到時我定當奏明天子,給予你們妥善的安置……尤其是婦孺。”
這年輕人笑了笑,搖頭道:“誠意,我們已給了,可欽差的誠意,還沒給。”
張靜一道:“噢?”
年輕人道:“既然要談,就不該在天津衛談,欽差,汪直的教訓,可是歷歷在目啊,所以我來的目的,是懇請欽差移步海裡,到那時,北霸天會親自與你談。”
一旁的張光前本是渾渾噩噩,他對於這些海賊,自是不屑於顧的,可現在聽到此,嚇了一跳,立即道:“我反對!”
說罷,張光前就站了起來:“朝廷格外開恩,才招撫你們,你們不要不識好歹,堂堂欽差,豈可進入賊巢,簡直就是笑話,此事斷然不能應。”
張靜一卻是拉下臉來:“你是正使,還是我是正使。”
“你……”張光前隨即坐下,而後冷笑道:“那麽新縣侯有本事答應了便是。”
張靜一站起身,沒有去理會張光前,而是看著這年輕人道:“可以,只要你們願意談,我願去海中與北霸天一晤,只是如何出海,北霸天可有章程了嗎?”
年輕人喜道:“早已準備妥了,到時自會接應,只是不知何時成行?”
“事不宜遲,越快越好。”
張光前已嚇得臉色蒼白,出海……出海啊……
自己這副使……莫非也要……
張靜一隨即送走了那年輕人,理也不理張光前,隨即便動身也離開了廳裡。
王程追了上來,張靜一吩咐他道:“讓弟兄們早些準備,要出海了。”
“是。”
“你的情報,不會有誤吧。”
王程搖頭:“不會有誤。這個年輕人,絕對是被北霸天的兒子,他帶來了幾個隨從,那幾個隨從一看就是練家子,個個不凡,可對這年輕人卻是言聽計從,處處照顧,一切都以這年輕人馬首是瞻。千戶,你想想看,一個人他氣力不如人,資歷不如人,可這些氣力比他大、資歷比他高的人,卻紛紛對他畢恭畢敬,那麽此人唯一的可能就是身份高貴了。對海賊而言,身份高貴的人,除了是那北霸天的兒子,卑下想不出其他的理由。”
張靜一點點頭,之所以答應出海,其實是早有計劃的。
對方肯定不會相信欽差,雖然欽差之名在這兩京十三省裡威風凜凜,可到了海外,人家是絕不相信的。
所以,空口無憑,必須得找個地方和北霸天談。
北霸天絕不會上岸自投羅網的,畢竟汪直的教訓還在呢。
如此一來,只能張靜一去了。
這一點在京城的時候張靜一就已經想過。
之所以最後張靜一下定決心,一方面是為了他的航海大業,非要弄到一批船和人員不可,大明的欠帳實在太多了,可一旦失去了這個時間窗口,大明與佛郎機人的海上實力只會懸殊越來越大,所以張靜一不得不選擇冒險。
當然另一方面,其實百戶所裡的緹騎也都在不斷打探消息,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對方確實頗有誠意,前來邀請張靜一下海的人,是北霸天的至親之人,這就說明,北霸天應該是真的招撫的念頭,他有這個心思。
只要雙方都有心接觸就好辦,張靜一不相信,自己這堂堂欽差,他北霸天敢如何。
畢竟,從張靜一的了解是,海賊們雖然也劫掠,可更多的卻是走私的買賣,說白了,就是一群海上的商人,這些人會殺人,但是更多是求財,可無端跑來徹底惹翻大明朝廷的虧本買賣,他們卻是不敢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