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演之隨即便稍稍定了神。
他心裡大抵已明白,其實這個時候,在如此節骨眼上,張靜一的到來是來者不善。
此人向來不守規矩,行事乖張,而且又得聖寵。
這樣的寵臣,其實是最難對付的。
好在王公乃是督師,畢竟比他高了一截,而且到了地方上,終是以文製武,所以……就算人來了,應該還能將事態壓住。
所以他又吩咐人道:“速速去城中,稟明王公,要快,讓王公早做準備。”
那人便作揖:“是。”
於是匆匆而去。
鄧演之而後,連忙假裝是披星戴月的樣子,讓人隨他行動,他又暗中布置一番,果然走了數裡地,便見前頭燈火通明。
卻是無數人流,舉著火把來了。
鄧演之整了整衣冠,露出了笑容,當下前去稟告,不久之後,這鄧演之便帶著隨行的遊擊將軍,以及兵丁若乾,至張靜一的面前。
鄧演之先作揖行禮:“右都禦史、六省督師幕下鄧演之,見過張都督,張都督一路辛苦,未能遠迎,實是萬死之罪。”
張靜一瞥他一眼,笑著道:“鄧演之?沒聽說過你。”
果然是來者不善。
鄧演之心裡吸了口氣。
卻依舊還是從容的樣子:“學生不才,蒙督師厚愛,委以重任,只是學生並非科舉出身,身上並無一官半職,都督乃是貴人,不曾聽聞,也是理所當然。”
張靜一便道:“你是布衣?”
“是,學生乃是布衣。”一談及這個,鄧演之心裡頗為暗淡。
他是秀才。
雖然也很有文名,否則那王文君又如何讓自己做入幕之賓。
可是科舉屢試不第,以至到現在,也沒有牟取到官職,這是他一輩子遺憾的事。
即便他再如何被王文君看重,在欽差行轅裡,多少人要仰仗著自己,可這一層身份,沒有就是沒有,難免抱憾終身。
張靜一點頭:“我那先鋒千戶陳克何在。”
張靜一四顧左右。
鄧演之定定神,從容的道:“千戶陳克,擅離職守,已被拿了。”
張靜一居然也不氣惱,似乎早就智珠在握的樣子,竟在這個時候一笑:“擅離職守?這是何故?”
“擅離職守便是擅離職守,沒有任何的緣故,也請都督明鑒。”鄧演之的態度很堅決。
他很清楚,眼前這個人不是省油的燈。
之所以收拾陳克,其實就是有給下馬威的意思。
畢竟接下裡的時日,對督師至關重要,只有壓住張靜一,王公那邊才能順利,走完最後這一裡。
所以鄧演之是不得已而為之,話裡話外,綿裡藏針。
張靜一道:“他奉的乃是我的命令。”
“可是西津渡,乃督師所轄,而非遼東總兵官,未得督師之命,便是擅離職守。自然,事情有輕重之分,正因為是都督之命,所以學生才只是以擅離職守治罪,如若不然,軍馬輕易出營調動,說他是謀反,也未嘗不可!”
張靜一道:“所以督師說什麽便是什麽?”
“是。”鄧演之道:“督師奉旨治六省,掌六省軍政,一切關防以及兵將調遣,盡歸督師,這是朝廷法度,非天子親臨,任誰都不可作梗,都督也是朝廷命官,理應知道這些規矩。”
張靜一大笑道:“有道理,看來你很懂律令。”
“不敢,學生忝為王公幕友……”
“什麽幕友,只是一個白身罷了,一個白丁,竟敢僭越,責打命官,陳克乃是千戶,你是什麽東西!”張靜一突然臉色猙獰,目中猶他有鋒芒隱現。
鄧演之聽罷,
立即解釋:“學生有王公牌票……”張靜一道:“我不認牌票,你以民欺官,已是大罪,即便是天子,也不會隨意任用非正途科舉仕途之人為官,為的就是遵守祖製,免得有人壞了規矩,所以我張靜一勳臣出身,卻不能做督師就是這樣的道理。可是……什麽時候,一個督師,拿著一個牌票,就可以讓一個草民當做尚方寶劍,隨意處置官員了?天子尚不敢做的事,王督師也敢做嗎?”
鄧演之一聽,立即覺得不對勁:“王公公務繁忙……是以……”
“他公務繁忙,分身乏術,自然會有好他的屬官和佐官代勞,你不是正牌子的官員,也敢代勞?”
鄧演之:“……”
張靜一厲聲道:“此人犯官,已是罪無可赦,來人……給我拿下,狠狠的打!”
一聲號令,早已一隊錦衣衛躍躍欲試,便要衝上前來。
鄧演之大驚,口裡還想說著什麽。
隨即,他忙看向一旁的遊擊將軍。
這遊擊將軍,也算是督師的腹心之人,平日裡沒少巴結自己。
何況,他還帶來了三千個兵,若是他肯說一句話,說不定這張靜一礙於事態鬧大……
這遊擊將軍也慌了。
張靜一似乎也體會到了鄧演之眼神中的想法,笑著道:“怎麽,你還指望他為你做主。”
張靜一不屑的指著這遊擊將軍。
而這遊擊將軍臉已沉了下去。
“遊擊將軍張虎,是我大明的命官,不是他王文君的私奴,就算他自己不要命,可他家裡三十九口人,也不要命嗎?你去問問他,他敢不敢跟你一般造次?”
這遊擊將軍正是張虎。
張虎本是猶豫,此時聽到張靜一的話,頓時心生恐懼,竟是兩股戰戰起來。
其實他當然不敢造次,只是想為鄧演之說一句話罷了,可此時,這樣的心思,卻轉瞬之間,拋了個九霄雲外,突的一下子拜倒在地,道:“卑下是命官,豈敢造次,卑下只聽上官之命,絕不受白丁指使。”
此言一出。
鄧演之心沉了下去。
他無法理解,為何局勢轉變如此之快!
張靜一道:“此舉不啻是謀逆,號稱拿捏什麽牌票,也敢如此膽大妄為,給我狠狠的打,來人,速派緹騎,前往這鄧演之家中,搜抄他的宅邸,此人惡貫滿盈,全家統統下了詔獄一一治罪,只是這人,別輕易打死了,還有用處。”
用處二字,反而讓人心底生出寒意。
鄧演之還想要張口,便有一個校尉,一個耳光打下來。
這鄧演之驟然眼冒金星,頓時口裡噴出一口血來,一顆牙也隨之蹦出來。
鄧演之含糊不清道:“都督何不去拜見督師……再定奪此事……”
張靜一道:“我正要尋他。”
卻看也不看鄧演之,卻是目光凝視著遊擊將軍張虎:“我姓張,碰巧你也姓張,今日我要入城,你怎麽說?”
張虎早已亂了手腳,其實素來知道張靜一是個狠人。
其實這也托了那些讀書人的福,這些年來,那些讀書人,沒少四處宣揚張靜一如何窮凶極惡。
因而,在張虎這樣的人心目之中,眼前此人,是真正說殺全家就殺全家的角色。
隻稍稍的猶豫,電光火石之後,張虎道:“願從都督調遣。”
張靜一道:“教人開城門,我要入城。”
“敢不從命。”這張虎連忙應下。
於是,這張虎心急火燎,帶著一隊人馬,火速至城門,先教人開門。
守備這邊見是張虎回來了,城門一開,張虎便親自握著刀,衝進門洞,大喝一聲:“退開,這裡現在本將接手,守卒統統退百丈,來,迎都督入城。”
“迎都督入城!”
城中此起彼伏的聲音。
黑暗中,卻突然也來了一隊團領魚服之人,他們悄無聲息的靠著城門,有人攔截,隨即便有人取出了腰牌,卻都是本地錦衣衛的人早早在附近候著了,一旦有其他的情況, 他們便決心自裡頭開門。
噠噠噠…………
噠噠噠……
大量的人馬在這城門洞中來回的穿梭。
緊接著,便有許多的文武以及錦衣校尉一個個束手的站在門洞兩側。
沒有人再發出聲音了,只有戰馬的嘶鳴以及人粗重的喘息。
幾炷香之後,張靜一當先打馬入城。
一旁眾人高呼:“卑下見過都督。”
張靜一當先,後頭是無數的人流。
可憐那鄧演之,先是幾個大耳刮子,卻也沒有再有人打他,畢竟,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辦。
鄧演之幾乎是被人拎著拖行進城,他早已慌了,想到自己老家那邊,只怕已有緹騎出動,家人不保。
又想這些人凶神惡煞,連自己這督師幕友,竟也如待宰肥豬一般,他心裡莫名有了幾分恐懼。
此時他才意識到,所謂督師的權威,只在轉瞬之間,便已是土崩瓦解,緊接著………即蕩然無存。
這一路拖行,他的衣衫已是磨爛了,渾身多處擦傷,血跡斑斑,卻見前頭。
張靜一已是躍馬穿過了門洞。
不久之後,又有一隊舉著火把的人來,原來是這夜裡執行宵禁的人馬,乃鎮江府治下的三班值夜差役。
他們見這裡的情勢不對,想看看發生了什麽。
只是人還未靠近,前頭早有為張靜一開路的鎮江官兵。
其中一人,直接迎面上去,帶隊的都頭剛要開口詢問。
卻見一個耳光直接撲來,與此同時,有人呼道:“讓道,跪下,不要礙事!”
…………
同學們新年快樂,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