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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87》第76章 她竟然喊我野豬皮(上)
萬歷十六年,九月十九日。

 努爾哈齊站在佛阿拉外城城圍外,輕輕地撫摸著自己下巴上一條細小的血口子,他的面頰是昨天新刮過的,當時他自以為刮得相當徹底,不想一夜之間又倏然冒出了一片鐵青。

 努爾哈齊的指頭有一搭沒一搭地按在他左下頦的那道紫紅刀傷上,以建州女真的發展程度,他當然不會意識到,他那被頻繁使用剃刀也不能再保持溜光的下巴,是他體內過於旺盛的睾酮激素在作怪。

 雖然漢人總是將“胡須”這種平凡的第二性征與“男子氣概”之類的概念聯系在一起,但是努爾哈齊卻偏偏對金朝女真遺留下來的“鑷須”習俗十分熱衷。

 這種熱衷實際上是來源於他對自己相貌的那一點兒難以啟齒的審美,他在“幼態”中持續不斷地從漢人那裡獲得這樣那樣的種種好處,因此總覺得展露雄性為時過早,仿佛雄性特征在他身上就代表著一種潛伏的攻擊性,教人一看就膽寒心跳。

 不得不說,努爾哈齊對自身的審視是相當公正的,一個睾酮激素過於旺盛的男人在科學上本來就算得上是一個危險分子,努爾哈齊卻用女真人在傳統上的愚昧去修飾這種預示著危險的生理特征,簡直可謂是最佳的掩護。

 此時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感受著下頦傳來的細微疼痛,嘴上卻口是心非地奚落起他的掩護工具來,

 “我覺得女真人的這個迎親習俗有問題。”

 小韃子撇著嘴說,

 “漢人成親都是新郎抬著花轎去新娘家裡接人的,我從前親見過許多回,沒一次是新郎眼巴巴地等在家門口待新娘上門的。”

 站在努爾哈齊左側的龔正陸立時安撫道,

 “您都這樣等過六次了,再耐心多等一次也無妨。”

 努爾哈齊用力按了按下巴上的剃須刀口道,

 “要等的是哈達那拉,我也認了,可納林布祿這個蠢材哪裡配這樣讓我等?”

 龔正陸回道,

 “您放心,納林布祿即使有意拖延,也不敢讓您等得太久,上回朝廷頒旨,顧養謙和李成梁將葉赫部打得夠嗆,納林布祿現在一樣要聽朝廷的,與哈達部共分貿易敕書,葉赫部的經濟沒比咱們建州好到哪裡去,納林布祿又如何敢在淑勒貝勒您面前張狂?”

 小韃子搭著下巴“哼”了一聲,

 “我只是覺得可惜,原先看遼東抄來的邸報,說葉赫部被父親打的是‘穿樓斷簷,死者無算’,我若是能學漢人那樣去葉赫部迎親,還可以趁機探聽一番虛實,現在倒好,反要我乾站在這裡等著他來探聽我建州的虛實。”

 站在努爾哈齊右側的額亦都接口道,

 “其實咱們建州現在也沒甚麽可讓他打聽的,朝廷不想讓葉赫部一家獨大,納林布祿連已經拿到手的貿易敕書都要重新交出去,他就算打聽到了建州的情形又能怎麽樣呢?”

 努爾哈齊揉著下頦道,

 “我擔心的是上回‘假劫貢’的事,納林布祿再蠢也不會看不出那回是咱們在陷害葉赫。”

 龔正陸道,

 “他若是想向朝廷告發,又如何會同意踐行楊吉砮當年的聯姻之諾呢?”

 努爾哈齊回道,

 “那是因為他還沒有把握,如果納林布祿知道皇上對我已經有了成見,第一個反戈倒擊的就是這蠢材。”

 額亦都安慰道,

 “能聯姻總是樁喜事,納林布祿能同意嫁妹,說明他也不反對哈達、葉赫與我建州聯合一體,女真人團結起來,總比內鬥有利。”

 努爾哈齊冷笑道,

 “現今女真三部勢力均衡,他自然讚成團結一心,可若是有朝一日,這種三足鼎立的平衡局面被外部打破,我敢說第一個跳出來爭王爭霸的就是他納林布祿,他那點兒德性我早看透了,漢人有兩個詞兒,一個‘得寸進尺’,一個‘蹬鼻子上臉’,形容他最合適。”

 龔正陸勸道,

 “既然如此,淑勒貝勒今日就更不該薄待葉赫部來人,尤其是……”

 努爾哈齊接口道,

 “我知道,我知道。”

 小韃子一抬下巴,伸手指了指那道被他反覆揉搓乃至已顯出暗紅色的刮胡刀口,動作間充滿了一種雄性特有的剛勁和無奈,

 “為了這個小女孩,我差點兒要學金朝女真‘膏面敷粉’了。”

 這句話是用漢語講的,“小女孩”取的也是漢文詞匯裡的意思,漢語就是這點優越,對一切名詞都能清晰地區分出不同等級與狀態,不像女真人日常所說的“格格”、蒙古語裡的“呼哼”,對“女”這一性別只有一個模糊的稱謂。

 而“小女孩”這個詞就很清楚了,其重點顯然是在“孩”上,“女”只是一個修飾詞,修飾詞去不去掉都無所謂。

 反正他努爾哈齊的心意已經盡到了,清太祖在他人生中的每一天幾乎都是從刀鋒下開始的,現在卻專門有一處刀口是為討好這個“小孩”留下的,男人的勳章成了逢迎的祭品,無論是誰見了都該為之動容。

 龔正陸卻道,

 “她現在可不算是‘小女孩’了,淑勒貝勒,建州部越來越壯大,牽扯的利益越來越多,您得多留個心眼兒。”

 龔正陸對努爾哈齊的不安是基於他作為年長者的人生經驗,這世上的男人分兩種,一種是篤信有錢有權就能贏得天下女人傾慕的,另一種是憑性魅力與荷爾蒙就能在女人中無往不利的,前者無法懂得後者的樂趣,後者也無法體會前者的艱辛。

 小韃子作為一名荷爾蒙嚴重過剩的雄性,在雄競中一向靠他那種特意營造出來的“幼態”戰無不勝地博取女人的芳心,這種受荷爾蒙支配的青睞實在來得太容易了,有時候甚至能教人掉以輕心,忽略了女人也是一種能權衡利弊的理性動物的事實。

 努爾哈齊哈哈一笑,道,

 “先生,您怎麽會覺得我是那種會輕易受一個小女孩影響,而就此改變想法的人呢?”

 龔正陸衝他笑笑,用一種倚老賣老的過來人的口吻回道,

 “貝勒多留個心眼兒總沒錯。”

 這是一個很好的傍晚,風吹過來就讓樹葉哆嗦,窸窸窣窣的響聲讓人誤以為遼東還處在枝繁葉茂的盛夏,只是深秋的太陽漸漸地從地平線沉下去,風再吹來時就捎上了一層陰冷。

 天上地雲越積越厚,遠處漸漸傳來嘚嘚馬蹄與火把點起時的光亮,努爾哈齊終於放下了他那隻揉了半個時辰下巴的手,似是自言自語般地肅身挺立道,

 “納林布祿來了。”

 話音隨風吹過片刻,葉赫部的送親人馬便已奔至跟前,努爾哈齊在昏暗的暮色下搜尋花轎未果,卻見眾騎之間有一身穿喜服的纖纖少女,正英姿颯爽地握著韁繩朝他睥睨而笑,

 “努爾哈齊!”

 十三歲的孝慈高皇后衝著二十九歲的清太祖趾高氣揚地喊道,

 “我今天要來跟你成親了!”

 她喊的是女真諸部之間通用的蒙語,喊的是年輕氣盛,理直氣壯,一下子就將蒙語變成了青春的語言,一開口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率真,雌性對雄性的統治欲、佔有欲和競爭欲都在這一腔中氣十足的蒙語裡,瞬間就將精通漢語的努爾哈齊襯出了一股老成氣。

 努爾哈齊被這通突如其來的反襯與對比弄得怔然在了原地,他透過濃重的暮色細細打量著那馬上少女的身形,想看出他記憶裡的小女孩結束在了這少女的哪裡,這六年的情感跨度實在太長,長得努爾哈齊都不由恍惚了一下,難道他在李成梁面前也成長得如此之快?

 “你快來抱我下馬!”

 孟古哲哲繼續喊道,

 “努爾哈齊!我要你親自來抱!”

 她用的依然是蒙語,蒙語好像是年輕的,給同樣年輕的少女一喊,再不妥當的言行都成了少年人獨有的魯笨與稚拙,帶一些孩子氣的虛張聲勢,又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別用漢人的禮法去束縛她,她這麽年輕,連語言都要挑歷史短的那一種來說,才不肯吃你這一套。

 龔正陸低聲問道,

 “她是不是不會講漢語?”

 努爾哈齊看了那少女一眼,側頭回道,

 “不應該啊,楊吉砮當年做的就是同漢人打交道的生意。”

 就在這時,與孟古哲哲一騎之隔的納林布祿笑著開口道,

 “怎麽?淑勒貝勒連這也不敢嗎?”

 額亦都輕輕拉了下努爾哈齊的喜袍,道,

 “貝勒,好似有詐。”

 努爾哈齊衝額亦都笑了一聲,道,

 “我看是納林布祿這蠢材又在借題發揮,不過就是想看看我是否誠心與他葉赫聯姻,這正是說明了他心裡對我建州沒底。”

 “放心罷,他若是想耍詐,也不會在佛阿拉城前耍,城裡城外都是我們的兵,倘或他想設計埋伏於我,結局就是兩敗俱傷,他也不可能活著回到葉赫,這對他有甚麽好處呢?”

 額亦都想了想,也稍稍安下心來,道,

 “那貝勒這就過去抱她罷,我替您在後頭盯著。”

 努爾哈齊卻道,

 “不。”

 小韃子抱起了手臂,笑嘻嘻地衝著對面切換成了蒙語,

 “孟古哲哲,要是你嫁了我,我當然應該來抱你,可是現在我卻不知道你究竟會不會漢語,倘或你不懂漢語,又如何能做我努爾哈齊的好福晉。”

 任何一種語言都能產生一種文化、一種氣質,包含著使用者的一種個人人格,說漢語的努爾哈齊是有城府的,是老謀深算,甚至帶幾分多疑善變的。

 漢語多成熟,一種語言的壽命竟和人類的歷史一樣長,囊括一個建州女真簡直是綽綽有余,努爾哈齊生長在漢人中間,這種古老的語言根植在他的身體裡成了他的母語,成了他年齡的束縛,成了他二十九歲就講二十九歲話的樣子。

 但蒙語作為努爾哈齊實際上的第二語言是不同的,蒙語使他幼稚,讓他放肆,讓他自如地擁有一種不為年齡所改變的憨拙。

 因此小韃子用蒙語喊完話後便擺出了一幅沾沾自喜的表情,不精確的原始部落式的表達給他蓋上了一層似是而非的掩護,讓他無論甚麽話都可以像“童言無忌”似地說出來,因而不再有因年齡而不可啟齒的事。

 坐在馬上的孟古哲哲歪了下腦袋,發髻上的大紅絨花也跟著她動作的幅度抖了一下,

 “太奇怪了,努爾哈齊。”

 少女目光幽微,好像霎那間就看穿了小韃子的幼稚偽裝,

 “我們都是女真人啊,我為何要特意為你去學漢語呢?”

 努爾哈齊依舊用大咧咧的蒙語回復道,

 “可你的長姐是會漢語的,我記得她會漢語。”

 龔正陸心下一緊,眾人皆知當年楊吉砮將孟古哲哲許婚給努爾哈齊時,努爾哈齊是更鍾意楊吉砮的長女的,現下努爾哈齊陡然提起此事,分明就是故意在報復納林布祿方才的“借題發揮”。

 不想孟古哲哲的心胸比龔正陸預料得要開闊得多,她聞言清脆一笑,一抖韁繩,讓胯下之馬從葉赫部坐騎中脫穎而出,徑直走到距努爾哈齊只有五步遠的地方,

 “但同你成親的是我,而不是我的長姐啊。”

 少女居高臨下地衝努爾哈齊微笑,

 “我漢語說得不好,是因為我覺得女真諸部中最為驍勇聰睿的淑勒貝勒不該說漢語,女真人全都開始說漢人通用的語言,那還算甚麽韃子?”

 努爾哈齊向前跨了兩步,微微仰起頭,他這才發現孟古哲哲的眼中並非睥睨,而是一個小女孩對成年男性荒誕不經的探究,暮色在他們之間撒了一個謊,將如此突破禁忌的秘密欲望隱蔽在了部落情仇與漢蒙雙語的衝突之下,

 “既然是‘說得不好’,那就是會說。”

 孟古哲哲聽出努爾哈齊在笑,小女孩對笑意是總是很靈敏的,

 “我會的漢詞兒不多。”

 努爾哈齊又向前跨了一步,原先抱臂的胳膊伸展開來了,朝著馬上的少女形成了一個有力的懷抱,

 “那就挑一句你會的,比如我現在來抱你,你該對我說甚麽呢?”

 龔正陸探過頭,覺得小韃子在同“格格”們交往方面真是相當有一套,挑釁十足的話語加上少年人的一顰一笑就成了火花四射的告白,雖說男人的光環最起碼有一圏是金錢或權力所帶來的,但是就有像努爾哈齊這樣一種男人,能將指點江山和竊竊情話說得一般光芒萬丈。

 孟古哲哲果然不負所望,只見她展顏一笑,一面從馬鞍上撲進努爾哈齊懷中,一面用她僅有的漢語詞匯和生硬的漢語口音衝努爾哈齊鏗鏘而道,

 “野豬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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