廈門到大埔只有不到四個小時,祁佳麗偏偏選擇夜晚上路,進入廣東界內已是午夜了。
大埔是很繁榮的縣,客家人居多,“華僑之鄉、蜜柚之鄉、陶瓷之鄉、名茶之鄉”,這裡有很多美譽。
夜晚來到這裡,就像從大廈門來到了小廈門,韓江兩岸燈火通亮,閃爍的馬路、耀眼的廣場,不像是縣城給人的印象。
三亮從不和他們住,每到夜晚他就消失了,有相機的時候是這樣,沒相機還是這樣。
浩武在窗前吸著煙,看著這座縣城的夜景,旅程變得壓抑,讓人尷尬的壓抑,他不再明白人們為什麽上路,這樣走下去又能得到什麽。
郝遠把一層層衛生紙拆開,露出兩根香腸一樣的手指,紙屑、血痂和肉長在了一起,哈拉的四個牙印裡泛著青黃色的膿漿,周邊是深紫,再往外是深青。
浩武很著急,“遠哥,天這麽熱,你不要再用衛生紙包著了,這樣會發炎的!”
看著兩根手指粘得一坨黑炭,浩武才意識到哈拉咬得那麽深,他去了就近的藥店,但身上的錢只夠買幾個創可貼。
他回來的時候,看到郝遠把骨灰倒在地上,正在一根根挑著狗毛。
浩武沒有說話,郝遠挑得很慢,他似乎根本看不到狗毛,只是憑著感覺捏著,捏到一根就放到塑料簸箕裡。
過了好久,他找來掃帚,把骨灰掃進了簸箕,忘了簸箕裡盛著狗毛,他隻好蹲下來繼續挑。
浩武上前按著郝遠的肩膀,“遠哥!你怎麽了!”
郝遠沉默著再度蹲下去,浩武剛要俯身卻被郝遠攔住了,“你們不熟,我來吧。”
“遠哥!!”浩武大喊。
“你睡吧,我找點事做。”
浩武搶過郝遠的手,上面粘著骨灰,“遠哥,是不是咬壞骨頭了?你疼不疼?”
郝遠說:“不疼。”
浩武捏了捏他其他三根手指,“還有知覺嗎?”
郝遠說:“有。”
浩武鼓動著喉結,這時他才看到郝遠整隻手的指甲都變成了紫色,手背腫得像一個發霉的麵包,牙孔裡面的膿漿像拍死了一團蒼蠅,又惡心又怖人。
浩武用力捏了捏他的手背,“有沒有知覺啊遠哥!”
郝遠說:“有。”
浩武拉來了祁佳麗,祁佳麗遠遠看著郝遠的手,出奇地平靜。
“祁姐,遠哥這手一定得輸液,這已經感染得很厲害了!”
祁佳麗說:“郝遠,你還記得我被狗咬過嗎?”
“快忘了。”郝遠說。
“你疼嗎?”
“不疼。”
“不疼是因為沒到時候。”
浩武站在中間,他瘋狂搖頭看過兩個人,“你們能不能好好說話!這是真的病,你們別玩了!”
祁佳麗說:“他沒有一處沒有病,所以才不疼。”
“祁姐,錢都在你那,你讓遠哥去醫院看看,這事不能耽誤,我打工還你錢。”
祁佳麗卻笑了,“你忘了我們在舟山是怎麽活下來的嗎?我差點跪下來求,他才告訴我們在哪裡。”
“祁姐,這兩碼事!”
“他該疼,讓這個通透的人看看刺眼的光。”
“這條路還走個蛋啊!”浩武把一把創可貼摔在地上,“你們好好報復,爺他媽不陪了!”
浩武快步走了出去,祁佳麗看也沒看郝遠,跟著走了。
郝遠撿起創可貼粘在手上,一個都沒有浪費。
半小時,浩武回來了。
郝遠不說話,浩武說:“我忘了拿吉他。”
“要不要唱一首再走。”
“唱什麽?”
郝遠從兜裡掏出一張紙,上面是一首歌詞——
海邊用淚花打著浪花的是誰,
夜晚用心鎖撬著鏽鎖的是誰。
橋下痛哭的是誰,
橋上乞討的是誰。
山頂跪拜的是誰,
山下匍匐的是誰。
傾聽你秘密又嘲笑了你的是誰,
給予你尊嚴又踐踏了你的是誰。
是誰與夜風呼嚎,夜風中呼嚎的是誰,
是誰在清晨入眠,清晨裡入眠的是誰。
是誰,是誰,他們都是誰。
是誰,是誰,他們都是誰。
每天用笑眼看著冷眼的是誰,
每次把離別變成訣別的是誰。
醉酒高歌的是誰,
飲血大笑的是誰。
午夜徘徊的是誰,
正午纏綿的是誰。
給你溫存又陷入冰窟的是誰,
指你明途又千般設障的是誰。
是誰用煙草續命,煙草中續命的是誰,
是誰靠過去生存,生存在過去的是誰。
是誰,是誰,他們都是誰。
是誰,是誰,他們都是誰。
是誰,是誰,他們都是誰。
是誰,是誰,他們都是誰。
……
浩武彈著、哼著、唱著,但他找不到調。
他想找到調,他把吉他彈得像驟雨,但就是沒有調,就是沒有調。
“是誰,是誰。”浩武喃喃。
“是誰!是誰!”他摔下吉他,聲音越來越強烈。
郝遠把所有的兜摸了一遍,最後拿出一百塊錢,“去買點酒。”
浩武說:“這點夠喝嗎?”
郝遠說:“喝點就行了,重點是只有這點錢了。”
浩武哈哈大笑。
這一次兩個人醉得都很快。
浩武說:“遠哥,祁姐問過,但我從沒問過你這個問題,你後悔出發嗎?”
郝遠說:“在某一個瞬間我後悔過,你後悔嗎?”
浩武說:“我後悔得比你多,但我想走下去。”
郝遠說:“旅程應該快結束了,我們都要回到正常的生活。”
凌晨三點,浩武再一次抱起吉他,他一直彈到天明,郝遠最後也沒聽出調來,昏昏睡去了。
海邊用淚花打著浪花的是誰,
夜晚用心鎖撬著繡鎖的是誰。
橋下痛哭的是誰,
橋上乞討的是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