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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朝帝業》第八十九章 難得糊塗
案幾上竹簡一半卷起,一般平鋪。蒼勁有力的字體仿佛印刻在竹簡的靈魂上,單以視覺效果而言,極具穿透性。

看樣子,元舅是個很耿直的人。

聶嗣跪坐著,時不時翻閱竹簡。書房內盡管坐著三個人,可是發出的聲音卻是極小的。

祁咎偶爾抬目看看聶嗣,而後又看向大兄祁粲,倆人眼神交流十分頻繁。

三人之間距離相隔約莫五步,都跪坐著看書,仿佛學堂一般。不過這裡不是學堂,而是元舅祁拒慎的書房。

“伯繼。”祁咎打破寧靜。

聶嗣抬頭,疑惑的看著他。

“聽聞你在上洛郡大破十萬叛軍,個中細節,可否與我一言,我實在好奇。”憋了這麽長時間,祁咎到底是沒忍住。

祁粲笑著搖搖頭,他當時第一次見到聶嗣的時候,也是這般想要知道上洛郡一戰的細節。

畢竟,戰爭的結果太驚人了。創造這樣一場戰爭的人,又過於年輕。

如果是大司馬趙無傷打贏那場戰爭,大家都只會鼓掌,說大司馬天下無敵,然後就沒了。

因為他是大司馬,所以他做出那樣的事情完全可以理解。

聶嗣頷首,說道:“那是一個夜黑風高的夜晚,我率領三千壯士,深入上洛群山”

半個時辰過去。

聶嗣端起茶盞輕抿一口,歎道:“只可惜,沒救回商縣的百姓,卻是我的過錯。”

祁粲安慰道:“伯繼不必自責,此間之事,皆由叛軍而起,是故此間之過,皆乃叛軍之過。”

這話聽得舒服。

聶嗣暗自點頭,面上卻是一副自責摸樣。

祁咎笑著道:“大兄所言不錯,伯繼,若無你擊潰十萬叛軍,只怕雍州也會生靈塗炭。到時候,叛軍佔據荊、雍二州,怕是禍端難遏。”

“你們相處的很不錯啊。”一聲大笑,祁拒慎步入書房。

祁粲道:“伯繼才姿出眾,我與子越受益匪淺。”

“表兄說笑了。”聶嗣平靜道:“應該是我受益匪淺。”

祁拒慎走上前坐下,說道:“你們是為血親,應當要好好親近,對談學問。”

“唯。”

三人皆是答應。

祁拒慎看著聶嗣,言道:“我聽你母親說,你曾在丹水書院,聽從范夫子教導。”

“確實如此。”

“好,范瓘乃是顯學大家,太學博士,你在他那兒求學,想必定然有所裨益,今日我就考考你。”祁拒慎露出了獠牙。

祁粲和祁咎對視一眼,會心一笑,早在父親讓他們將聶嗣帶到書房的時候,他們就知道會有這一刻。不過他們也著實期待,聶嗣會表現的如何。

聶嗣非常平靜,這種事情他早有預料。此前他聽母親說過,元舅和外大父不同,前者看重顯學,後者注重武功,父子倆人完全不同。加之他自己又是第一次上門,元舅的考較,可以預料。

“還請元舅出題。”聶嗣起身,躬身作揖。

“坐下吧。”

聶嗣應聲坐下,看著祁拒慎。

只見他沉思片刻,言道:“當年范夫子在太學講學之時,曾提過一言。素聞慈烏初生,母哺六十日,長則反哺六十日。烏鳥私情,願乞終養。對否?”

“確實如此。”聶嗣道:“夫子曾說過此話。”

“好。”祁拒慎接著道:“今有一慈烏,深受大恩,然則母烏故去,立刻佔巢穴,逐幼弟。你,如何看待此事?”

聶嗣默默低頭,看著案幾上的半開竹簡。

見狀,祁拒慎也不著急,自顧自喝著清水,等待著聶嗣的回答。如果聶嗣張口就來,他會很失望,因為那不是一個聰明孩子的表現,

他希望自己聽到的答案,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祁粲與祁咎倆人,則同樣蹙眉深思。

故事確實很簡單,道理也很淺顯。

可問題是,這麽簡單淺顯的道理,父親怎麽會拿出來考較呢?

青銅獸爐子裡面飄出陣陣清香,讓聶嗣腦子時時保持著清醒。聶嗣不是傻子,元舅問這個問題,並不是想知道那隻鳥到底是好鳥還是壞鳥。

他這是在隱晦的問自己什麽事情呢。

什麽事情呢?

聶嗣細細一想,便有了思路。

不過,他很為難,因為這個問題不太好回答。

元舅,這是在試探他聶氏的口風呢。

想到這裡,聶嗣不禁苦笑,他又不知道自己父親怎麽想的,如何能作答?

就算知道了,又豈會透露出去。

“元舅。”

“嗯,有答案了?”祁拒慎興致勃勃的看著他。

他想知道,聶嗣會怎麽回答呢?

聶嗣道:“依孩兒看來,無論是佔巢慈烏,亦或是幼小慈烏,皆不過爾爾。”

嗯?

祁拒慎下意識就要將大逆不道四個字吐出口,可是又生生的忍住,轉言道:“你且細細道來。”

祁粲和祁咎這個時候,基本上也明白了問題的關鍵,所以都盯著聶嗣。

聶嗣很淡定,說道:“佔巢慈烏,罪大惡極。”

嗯,前半句祁拒慎很高興。

“幼小慈烏,懼風怕雨。”

“何意?”祁拒慎皺眉。

聶嗣嘴角露出柔和的弧度,“倘若不懼風雨,大可翱翔天際,一展宏圖。屆時,無論是再築巢,亦或是長成歸巢再奪巢,都可!”

話音落下,祁拒慎拍桌子,微怒道:“簡直荒謬!父母所留,豈能擅自棄之,另尋他處?”

“元舅教訓的是,孩兒思慮不周。”聶嗣作揖。

聞言,祁粲和祁咎對視一眼,心底藏著深深的疑惑。

祁拒慎皺眉,他感覺有什麽地方不對勁,不過也沒有細想,只是擺擺手,“罷了。”

緊跟著,祁拒慎又問了他很多文學知識,有歷史方面的,思想方面的,還有各派顯學方面的。總之,比之前的問題要緩和很多,變得十分正常。

而聶嗣,則對答如流,毫無妨礙。

這讓祁拒慎十分高興,他原以為聶嗣只是個長於軍事之人,沒想到文學亦是不落人後。

一個時辰後,仆人告訴祁拒慎,晚膳已經備好。

“好,今日就到此為止,先去用膳吧。”

祁拒慎先走,聶嗣和祁粲三人落在後面。

出了書房,抬頭便能看見茜色的天空。

祁咎對著仆人打發道:“你先去吧。”

“唯。”仆人退下。

老表三個在遊廊中漫步,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

“伯繼,你適才說幼烏若是不懼風雨,大可翱翔天際。然則外界之中,凶禽甚多,野獸縱橫,倘若稍有意外,豈不是功虧一簣麽?”祁咎看著他,說道。

聶嗣輕輕一笑,“子越,方才是我胡說的。元舅所言,意義深遠,豈是我所能明白的,不過是元舅放我一馬罷了。”

聞言,祁咎一頓,旋即搖頭苦笑。

“伯繼,你可真是個裝糊塗的高手。”

“我只是難得糊塗。”聶嗣笑著說。

說完,聶嗣負手前行。

看著他的背影,祁粲眼神卻是有些凝重。

“兄長以為如何?”

“不知道。”祁粲搖搖頭,“不知是好是壞,再看看吧。”

祁咎道:“父親沒生氣,想來應是無妨。不過,伯繼之言,未免有些罕見。”

祁粲猜測道:“我想,伯繼曾在丹水求學,而荊州的災民之事,天下共知,只怕他心裡亦有所不滿,是故才會那麽說。”

“話雖如此,可就算幼烏出去看看又能如何?”祁咎搖搖頭,道:“走吧,說這些無用。”

當夜的晚膳,十分豐盛。

單以聶嗣眼前的案幾上擺放的菜肴而言,足有十幾道,而且奴婢們還在不停的端來菜肴。

堂內眾人也是頗多,多為祁氏二代、三代子弟。

安邑侯今夜很高興,喝多了還讓人取來斬馬劍,在堂內高興舞劍。聶祁氏拗不過老父親的固執脾氣,只能聽之任之。

“德昂,我這邊一切都好,你下去用膳吧。”聶嗣朝著身後的欒冗說道。

“少君,我不走。”話很少,卻表明了欒冗的態度。

見狀,聶嗣也不再相勸。

推杯換盞卻是小事,祁氏三代子弟接二連三的勸酒,卻讓聶嗣有些遭不住。

河東這邊的酒味不如華陽那邊的酒喝著爽口,他有些排斥。不過人在江湖,總得適應。

最後,還是聶祁氏親自發話,祁氏子弟這才罷手。

入夜以後,聶嗣被安排在西廂房歇息,由祁粲親自引路。

倆人說話間,忽聞一道琴聲自牆外傳來。

琴聲悠揚,起伏有序,讓人聽了不覺置身水中,耳邊卻又是鳥雀鳴音,端的是玄妙無比。

聶嗣和祁粲二人,不約而同的停下腳步,靜靜聆聽。

約莫過了一炷香時間,琴聲停下。

聶嗣歎道:“厲害,如此琴技,當為大家。”

在這個時代待久了,聶嗣也聽過不少琴簫樂器演奏,基本的判斷能力和欣賞能力還是有的。

方才的琴聲,柔轉通順,演奏之時一氣呵成,此等功底技術,絕非一般人一朝一夕就能一蹴而就。

“子宣,敢問隔壁可是住著一位琴聲大家?”

祁粲搖頭,“隔壁乃是河東太守府邸,或許,是太守請回來的琴師。”

“原來如此。”

言罷,聶嗣也沒追問。

進入西廂房後,祁氏女婢親自服侍聶嗣,個中細節不必贅述。最後,因為太過疲憊的關系,聶嗣便躺在浴桶中泡澡,留下兩個俏婢失意的離開西廂房。

她們原以為憑借自身容貌能自薦枕席,誰想到那位卓爾不凡的聶少君累的都不想和她們說話。

真叫人失望。

聶嗣兩隻手搭著桶沿,仰著脖子,享受著片刻的寧靜。

白天動腦過度,有些傷。今夜酒喝的又多,有些累,他是真不想動了。

迷迷糊糊之間,聶嗣耳朵動了動,緊跟著突然睜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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