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小學生 ()”
鄉試一般有三大主官,主考官是眾所周知的,另外還有負責考務的提調官,負責考場紀律的監試官。
其中主考官和監試官,一般臨近考試才會公布,防止提前串通舞弊。而南直隸鄉試的提調官,一般按慣例是有應天府尹來擔任。
也就是說,在四月初的當下,南直隸鄉試主官裡,只有江府尹是唯一能明確的一個。
之前秦德威一直在與江二公子來來回回打啞謎,大家全都下意識地默認是因為府試而糾纏。
本來府試不公是個小事,對正三品府尹而言真的是件小事,就像是從公堂拿了幾根蠟燭回家用一樣。
可等江二公子受到那首堪比唐詩的七律刺激後,忍不住親口說出自家父親後,秦德威卻突然將“不公”指向了鄉試,這頓時讓許多人後背發冷。
再回想起來,這小學生似乎一直是在各種挑逗江二公子......
一下子涉及到鄉試大典和京兆尹本人,話頭立刻很敏感,頓時沒人敢公開發言了,都在竊竊私語。
連江存義本人也覺得不妙,一時不知如何答話,等著別人站出來打圓場,又被顧老盟主勸著先冷靜一下。
另一個被請來助拳的青年領軍人物王逢元畢竟年紀不大,閱歷不深,感覺對這首七律有很多不理解之處,但距離老師比較遠,不好過去請教。
他左顧右盼,突然在附近發現一個眼熟的人影,便悄悄湊過去側耳傾聽。果然聽到那人對旁邊一個白衣士子說:“在下松江府生員何良俊......”
白衣士子乾脆利落的問道:“行了行了,在下明日在舊院做東道!何兄還是明言了吧,這江二爺為何聽了詩就突然發急失措?”
何良俊答道:“不能怪江存義著急,因為此詩注定會流行一時。”
白衣士子真是沒有太明白,又請教道:“為何?”
又敲定一次秦淮舊院東道的何良俊耐心解釋道:“因為詩詞裡最容易流行的兩個主題裡,一是情愛,二是切合當前時事的諷刺。
閣下別忘了,在當下南京城,南直隸最好的一批讀書人全都聚集在秦淮河兩岸,比如在下這樣的。
我們舉子皆為本鄉一時之選,但最終大都是無緣中舉的。團扇才人居上遊這種諷刺,實在太切合落榜之人不服氣的心境。”
最近何良俊在南京文壇也小有名氣,大家都知道此人眼光很準,解讀精確,寫詩詞能力或許比不了頂尖大家,但判斷流行度的能力還是很強的。
便又有幾個人湊耳傾聽,最終何良俊總結道:“而且此詩手法不只是淺白的直刺,還有強烈的個人格調。
詩家埋伏了很多隱喻,似乎可以有無數種解讀,這又非常有助於作為話題口口相傳。”
白衣士子一下子沒明白:“真有那麽多隱喻?”
何良俊隨口舉了個例子:“比如田橫五百人安在,難道歸來盡列侯這一句,你細品,是不是暗喻數千舉子參加鄉試的意思?有沒有體會到一種對看詩舉子們濃烈嘲弄的意味?
還有團扇才人居上遊,你說是諷刺當今時事,但你細品,焉知不是詩家幫助王憐卿出頭,單純諷刺馮雙雙不配秦淮四大美人位置?
又比如金粉東南十五州,萬重恩怨屬名流這一句,你細品,有沒有暗諷互結盟社、以名士自詡的風氣?”
偷聽半晌、盟社風氣實際受益人王逢元忍不住開口辯解道:“不對,這句分明是詩家位於底層處境卻又羨慕上流的自嘲。”
何良俊沒有反駁,只是聳了聳肩膀,隻對明日金主白衣士子說:“你看,
解讀爭議不就這樣產生了嗎?此詩若不流行,還有什麽能流行的?那江二爺能不急眼嗎?”
最後何良俊長長歎了一口氣,羨慕嫉妒恨的說:“此等天賦,恨不能為吾所有!”
別人倒是沒有笑話何良俊,誰又不是同樣心思呢?
寫個嘲諷題材的詩,都能寫出冷眼看世人、埋了一堆隱喻、連看詩之人一起嘲弄的裝逼勁兒,誰不想呢?
王逢元也迷茫了,之前他雖然被殺了好幾次,但一直抱著“既生瑜何生亮”的心態。
但現在他開始自我懷疑,自己和小學生真的能是“瑜亮”?
這時眾人又聽到秦德威朗聲道:“在下最近閱覽六朝史書,感慨歷代興衰,寫了支曲詞,敢請諸君品鑒!”
眾人:“......”
這個轉折是不是有點太生硬了?在逐漸緊張沉寂的氣氛裡,大家都在解讀議論你的隱喻大作時,你又突然強行插播音樂又是什麽鬼?
琴聲很及時的響起,眾人順著聲音看去,居然是王憐卿坐在窗邊席位那裡,開始彈奏曲目。
在座中不乏懂得音律之人,立刻就感受到了淒然蒼涼的曲意,就是不懂在這時候彈這種曲子是個什麽意思。
秦德威慢慢走到窗邊向外看,只見秦淮河上燈火通明,畫舫穿梭,夜色下河水波光粼粼,兩岸亭台樓榭亮如白晝,入目處一片金粉繁華。
王憐卿彈的曲子並不長,仿佛只是個前奏。
然後她就站了起來,同樣走到窗前背對著眾人,與小學生並立,看著窗外景色。
窗外的繁華盛景有那麽好看嗎?外地人可能會驚呼,但南京本地文人都已經見慣的了,實在不覺得新鮮。
突然王憐卿又開始吐氣發聲,靠住小學生,背著眾人唱道:“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
這是戲腔清唱!眾人立刻又分辨出來了,天下承平日久,這世道寫戲劇還是挺時髦的,很多讀書人都很精通戲曲。
沒人大煞風景,一個名花榜前幾位的大美人主動在這裡演藝唱戲,何等稀罕難得,不聽白不聽!
平時若想請王憐卿這樣等級的美人獻唱,還是唱戲,不砸錢是不可能的!
又聽王憐卿徹底展開了嗓音繼續唱道:“王謝子弟堂前燕,隻認衣冠好!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聽完這句唱詞,不少老戲迷頓時激動的渾身起雞皮疙瘩,意識到這段戲詞絕對不是一般常見的東西!
伴隨著王憐卿的唱腔,眾人感到一幅畫面徐徐展現。
“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這六朝興亡看飽!
玉樹歌殘了,煙煤鎖神廟!
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台棲梟鳥。”
這時候,王憐卿突然轉過身,兩行清淚緩緩流下,漸漸汙了臉上胭脂,在身後燈火輝煌的秦淮盛景掩映下,繼續唱道:
“殘山夢最真,舊國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
說什麽江令多才,也只能悲聲唱到老!”
曲終,眾人望著已經淚流滿面的王美人,齊齊失聲!
他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風格的戲曲,唱詞裡不是最常見的兒女情長、才子佳人,而是一千年前江左風流的敗亡覆滅!
在美人的唱腔中,那種高強度濃烈的家國興亡幻滅感,三百年積累的風流被摧毀的畫面,幾乎如在眼前重現!
南京本地文人,多多少少都有六朝情結,這是揮之不去的、永恆的文化母體,江左風流就是內心最深處的夢幻。
但這段唱詞依托發生過的史實,將大家心中的夢幻撕成粉碎,但卻又有別具一格的殘虐之美。
所以真就有人聽著聽著產生共情了,隻感淒美虐心,掩面而泣不能自已。
其余人也各有感懷,再看向窗外秦淮河繁華盛景,又想象著戲詞中千年前的殘垣敗瓦,強烈對比之下,不禁連連唏噓而再三興歎。
優秀的歌曲,就是有這樣感染人心的力量,太白樓二樓的氛圍就變得感傷起來。
再過一會兒,說不得就有些唱和大作醞釀出來了,文壇聚會都是這樣的玩法。
偏偏在這種文藝氛圍裡,就有人非常不合時宜,很不文藝的敲了敲窗欞,高聲問道:“在座諸君子,覺得在下寫的戲詞如何啊?”
被壞了詩意的眾人一時無語,要不是看你這小學生是唱詞原作者,你就要被轟出去了知道不知道?你到底懂不懂行規?
秦德威卻不以為意,繼續開口道:“諸君身在南都,又是飽讀君子,當知六朝之故事!
有沒有想過,六朝傾頹敗壞,出現方才唱詞中的景象,何故也?諸君豈不聞,當時有上品無寒門,英俊沉下僚之說?”
這事兒不用細說,大家都懂。
魏晉六朝時選拔人才全靠九品中正製,簡單說就是靠小圈子主觀品評,最後導致高位者都是高門大族的裙帶關系,屍位素餐無能之極。
然後又見秦德威慷慨激昂的說:“我太祖高皇帝開基立業,深明裙帶薦舉之弊端,定下科舉取士為國家用人根本之策。百五十年來,大體取人得法,賢臣輩出!
所以科舉不公,絕非小題大做,實乃不可不關注的大事!若一直取士不公,方才戲詞中的六朝故事就在眼前啊!”
眾人繼續無語,本以為你是個文藝少年,要帶著大家一起嗨,結果你卻突然開始給大家上政治課說教?
說來說去,最後還是落腳到科舉不公!你這原作者能否不要這樣俗氣,玷汙了如此風格獨特、淒厲哀絕、注定經典的詞曲!
有人實在忍不住了,打斷了秦德威的政治課,扭轉到文藝座談會的正題上:“敢問秦小友,這段唱詞是什麽題目!可否將曲詞借在下謄抄!”
秦德威長歎一聲,答話道:“最近我時常夢到六朝,卻又像是六朝夢到了我。”
眾人被小學生重新出現的文藝腔震了震,又想起了那句“青溪桃葉渡江人”,莫非就是隱喻此意?
這小學生天賦非凡不流於俗,簡直不像是個十三歲少年,莫非有隔世宿慧,乃是六朝風流人物轉世?
“所以這段唱詞命名為金陵春夢!”秦德威說著又指了指雖然滿臉淚水痕跡、卻別有一番新風情王憐卿:“曲詞都送給了王美人,若想索求的,找她就行了!”
哢嚓,面無人色的馮雙雙無意間掰斷了細細的竹筷。難道以後這段時間,她馮師姐就是團扇才人居上遊,而王師妹就是金陵春夢王憐卿?
先前沒人告訴過她,以寫景寫情見長的小學生也會寫惡毒諷刺的詩詞啊。
又有人問道:“敢問唱段可有全篇,或者有什麽背景人物故事麽?”
秦德威又答道:“在下曾經夢到,自己曾經是個千年前的衣冠子弟,在南朝滅亡後入仕於隋。若乾年後,重遊金陵舊地,卻偶遇當年定情的紅顏知己。
兩人感慨人生巨變,山河易色,忍不住站在桃葉渡口抱頭痛哭!這就是唱詞的背景。”
王憐卿突然握住了秦德威的手,深情款款的低頭看著秦德威。
大家都是讀書人,只聽概述就能腦補出一段淒美的才子佳人愛情故事,身世浮沉再配上剛才那段天下興亡的唱詞,簡直絕了!
感天動地,穿透古今,催人淚下!是不是可以醞釀出一段同人故事或者詩詞,蹭一蹭原唱詞的流行?
秦德威繼續悠悠的講述夢裡故事:“然後兩人哭過之後,一起痛斥前朝用人不公、人才埋沒、裙帶竊位,讚美大隋開科舉取士乃千古良策啊......”
臥槽!在座讀書人差點一起破口大罵,你小學生要文藝就文藝到底,不要總是大煞風景的突然二逼!
若不是看你是原作者, 你馬上就會被從窗戶扔出去!老天無眼,這樣的作品,怎麽會從你手裡創作出來的?
松江府生員何良俊又對明天金主白衣士子說:“這唱詞裡,隻認衣冠好,應當是諷刺當時薦舉製,但關鍵是在末尾,委實暗藏刀鋒啊。”
白衣士子驚奇的說:“你又聽出了什麽?”
何良俊便解讀說:“聽最後這一句,說什麽江令多才,也只能悲聲唱到老!江令這個六朝人物典故,或許是暗喻府尹,畢竟府尹也是姓江。”
白衣士子無語,你何良俊不去搞文字獄真可惜了,不過解說錢花得挺值的。
江存義木然地坐在主座上,好像大家都已經忘了,他江二公子才是今天的主人家!
現在大家全都在圍繞著那小學生,似乎沒人關注自己這個主人家,現在的輿論中心,不知不覺得全都被小學生把持了!
你們這踏馬的就是排外!他一個外地人,想融入本地圈子,怎麽就這麽難?
想到這裡,江二公子忍不住看了看顧老盟主,又看了看王逢元,你們兩個本地領軍人物怎麽不說話?
去年小學生是怎麽羞辱你們得,你們難道都忘了嗎?請你們過來,也是共襄盛舉,一起向小學生復仇,結果白請你們來了嗎?
顧老盟主修養深厚,任憑江二公子如何使眼神,依舊不動如山。但王逢元年輕面皮薄,被江二公子看得不好意思。
按道理來說,他們今天確實是來幫著江存義這酒肉朋友助拳來的,但至今無所作為,實在有點說不過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