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丹霄宮。
“師尊,執法長老、靈獸峰主夫婦突然來訪,此刻正在會客廳中用茶。”童子在門外匯報。
“我知道了。”
荀無憂走出靜室,整了整衣冠,來到會客廳中,拱手笑道:“見過長老,見過二師兄、二師嫂,今天刮的什麽好風,把你們幾位吹來了?”
黃夫人沒好氣道:“原來你不知道嗎?你門下那個苟豈,大清早的派人請我們到你丹霄宮來,說有份大禮要送給我們真是豈有此理,他一個小輩,也敢對我們呼來喚去?偏偏你師哥閑得發慌,非要來看看。”
荀無憂擺手道:“師嫂誤會了,苟豈並非我丹霄峰門下,只是師尊讓他來此暫住罷了。”
“管他是誰的門下,仗著左丘師伯的名頭,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麽了?這小子人呢,大老遠把我們叫過來,一起等他一個?”黃夫人柳眉豎起,十分不滿。
“師嫂息怒。”荀無憂又看向執法長老,問道:“長老也是苟豈所邀而來麽?”
“不錯。”執法長老正閉目養神,“他派人送來訊息,說有件要緊事牽連到含玉,請我前來商議。”
聽到此言,黃鶴眼中不可察覺地閃過幾分憂慮。
荀無憂道:“那可奇了,我也不知這小子葫蘆裡在賣什麽藥諸位稍候片刻,我這就去把他找來。”
“不必,晚輩已經來了。”
門外傳來一道謙遜恭敬的聲音,苟豈走進廳中,向眾人見禮。
黃夫人冷笑道:“你要送我們什麽大禮?拿出來看看吧。”
苟豈頷首道:“一定讓前輩滿意。”說完,拍了拍手掌,向門外道,“帶進來吧。”
門外,喬嵩陽與谷海一左一右,將渾身被綁縛的黃孤行押了進來。
一瞬間,廳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望著黃孤行,都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唯獨黃鶴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混帳!”
黃夫人霍然起身,嬌軀因極度的憤怒而微微顫抖,咬牙道:“你們好大的膽子,膽敢冒充我過世的孩兒,究竟是何居心!”
苟豈悠悠道:“晚輩再不懂事,也不會對死者不敬。所謂血濃於水,這人是不是冒充,前輩過來一瞧便知。”
接著,他拍了拍黃孤行的肩膀,冷笑道:“大孝子,自己向你娘解釋吧。”
黃孤行兩眼通紅,叫道:“娘!蕭爺爺!你們救我啊!”
荀無憂和執法長老震驚之余,露出茫然之色,都在問:“究竟是怎麽回事?”
黃夫人胸脯劇烈起伏,聲音激動:“你你到底是誰!”她邁上前一步,卻又沒有走近,似乎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切,卻又隱隱存了幾分希望。
黃孤行正要自證身份,然而一轉頭,瞥見了旁邊的父親,看到他陰沉嚴厲的眼神。
父子兩人一對視,黃孤行渾身一顫,頓時將滿腹言語都咽了回去,他顫聲道:“對不住都是,都是苟豈讓我乾的,是他讓我冒充黃孤行,我只是碰巧長得像而已”
黃夫人露出不甘之色,悲聲道:“你你”
苟豈見他試圖狡辯,不禁啞然失笑,搖搖頭道:“都到了這時候,還覺得能躲過去嗎?”
說完,他直接拿出手機,放出了一段錄音,正是昨晚全程完整的對話,僅僅刪減了黃孤行受刑時的慘叫。
這段錄音,倒也不是昨晚刻意錄下,而是他平常為了提防家中被人潛入,因此將竹廬也納入了機房的監控系統,無心插柳,正好記錄下這一切。
“換作你們被人刺殺我不想這麽快驚動執法堂喬兄,勞煩你去樹林”
“狗賊膽敢淫我妻子還狡辯什麽”
“采屍功女屍玄圃四十九天”
“害我秘密敗露犧牲的棋子掉包了屍體”
聽完這段錄音,黃夫人喜極而泣,叫道:“孤行,你真的是孤行!”她緊緊將兒子抱在懷裡,痛哭道,“好孩子,你沒死,你沒死”
荀無憂卻怒氣勃發,他拍桌而起,對黃鶴冷冷道:“二師兄,我徒兒染染究竟哪裡得罪了你?”
黃鶴目光躲閃,歎道:“四師弟,你沒有孩子,理解不了這種難處,為人父母者,總有許多無可奈何的事總之,是我當年一時糊塗,我一定給你一個交代。”
聽到荀無憂質問,執法長老臉上也有些掛不住。其實,當年他早看出染染無辜,但聽到染染供詞後,他就猜到黃孤行在暗中習練魔功然而此人畢竟是孫女的丈夫,此等醜聞傳出去,難免也有損自家的名聲,於是他草草結案,讓染染當了替罪羊,企圖遮掩此事。
遲疑片刻後,執法長老歎道:“無憂,這件事我執法堂也有辦事不利之處,老朽在此向你賠罪。不過,還是希望你能以大局為重”
荀無憂憤怒打斷道:“請長老解釋解釋,什麽叫做以大局為重?”
執法長老聽他口風如此,知道此事無法再遮掩,無奈道:“那你看,應當如何善後?”
“先放了我徒兒再說。”荀無憂忍著怒氣,緩緩坐下。
“理當如此。”執法長老點點頭,給手下傳去訊息,命人去天刑山將李小染帶來。
荀無憂叫來苟豈,遞給他一隻玉瓶,說道:“染染被刑鏈穿身,解開時必然有無窮痛苦,你替我送去這枚金丹,可緩解她的傷勢。”
“是!”苟豈按捺不住激動,顧不得向在場幾位前輩告退,直接衝出丹霄宮,乘上的盧,縱馬朝山下飛奔而去。
來到天刑山,苟豈直接從鄰山而上,從觀刑台這邊躍澗而去。
半路上,他就聽到一陣撕心裂肺、響徹雲霄的慘叫聲,心中不由揪緊。
隔著懸崖,他遠遠就看到正有兩名執法堂弟子將紫青色的鐵鏈從染染體內抽離,那道瘦弱的少女身影蜷曲在地,身下淌了大片的鮮血。看到這一幕,苟豈不禁眼眶發紅,他不敢想象那種痛苦。
的盧明白主人心意,奔行如風,以最快的速度越過懸崖,來到巨大銅柱之下。
苟豈翻身下馬,將金丹喂到染染口中,說道:“荀先生讓我帶給你的吃下去就不痛了。”
染染一邊咳血,一邊淒聲道:“我今天要被斬首了嗎?何必要抽出刑鏈,直接給個痛快不好嗎”
苟豈輕撫她額頭,將凌亂的發絲攏起,強笑道:“你不用死啦,我已幫你證明了清白,五年前那場冤案的真相已經查清,他們是來放你的。”
染染不可思議道:“你你真的做到了?”她服下丹藥,精神立刻好了許多,一把抓住苟豈胳膊,急忙問道:“當年的真相究竟是什麽?黃孤行是怎麽死的?”
“黃孤行他並沒有死。”苟豈看著她眼睛,有些不忍地告訴她原委,“一切都是黃鶴在背後搞鬼,他為了安排兒子假死,故意嫁禍給你”
接著,他將昨夜黃孤行交代的一切,一五一十都告訴了染染。
聽完這一切,染染目光呆滯,她漸漸露出一個一言難盡的表情,分不清是哭還是笑。
“原來是這樣采屍功假死原來這些才是我蒙冤五年的原因真有意思。”
苟豈心中不忍,不願她深想,岔開話題道:“荀先生他們還在丹霄宮等咱們去,你現在好些了嗎?”
染染目光低垂,點了點頭。
“那我們過去吧。”苟豈見她傷口確已愈合,於是小心將她扶上馬,吩咐的盧走慢些。
兩人從天刑山下山,路上並無迷霧、凶獸攔路,顯然是有執法堂弟子在暗中放行。
一路上,穿過遼闊平原,途徑天機峰時,山下有許多錯落的屋舍。染染癡迷地望著附近的弟子們在院裡讀書、習武、照料藥田,喃喃道:“真好”
“你喜歡照料藥田嗎?”苟豈問。
染染搖頭,指著一間小院裡正在練劍的弟子,說道:“我以前也愛在院裡練劍,天天都練”她忽然歎了口氣,“我以前劍法很好的,荒廢五年了,也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撿起來。”
“肯定能的!”
苟豈說完,卻見她身無長物,別說劍,連一隻儲物袋都沒有,不禁有些心酸。
他忽然道:“為了慶祝你今日重獲自由,我送你一件禮物吧,可不許不要。”
“太貴重的就免了,我知道你掙錢也不容易。”染染想起當初他儲物袋裡那本大日真經。
“一柄劍而已。”苟豈拿出吞冥劍,道,“這件法器到我手裡實在是委屈了,除了砍樹劈柴,就沒怎麽派上過正經用場。”
說完,他將吞冥劍放進一隻玄階儲物袋中,遞給了她。
“謝謝。”染染沒有推辭。
又行了一陣,苟豈見她始終滿臉愁容,問道:“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一會兒執法堂會如何處置黃孤行。”
苟豈笑道:“還用說嗎?案件已經查明,那一爐進貢仙界的神丹是因他而毀,自然也應該判處他修羅天刑才對就算退一步,起碼也要將他斬首示眾才行。”
染染搖頭道:“怎麽可能呢他又不是和我一樣沒有背景,有他爹娘護著,就算是天大的罪過,那也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苟豈沉默下來,他其實也明白染染是對的。
一路無話,兩人回到丹霄宮中。
剛到大殿外,就聽見裡面正吵得不可開交
伴隨著拍桌聲,荀無憂不滿的聲音傳了出來:“你們不是問我的意見嗎?我的主張已經說得很清楚,靈獸峰與執法堂必須共同拿出一筆靈植資源,作為對染染的補償!”
黃夫人為難道:“可你要的數目也太多了,一個小丫頭,要那麽多靈植做什麽?”
黃鶴忽然道:“四師弟莫不是想用‘神仙栽接法’,幫李小染提升修為?”
荀無憂冷冷道:“是又如何?你們可知道,染染歷經這五年酷暑驕陽、風霜雪打,道基早已損毀,此生已無望成仙!她原本天賦那麽好,本該是本門的棟梁之才,如今落得如此下場,難道你們不該補償?”
執法長老歎道:“你方才說的數目,執法堂最多拿出三成。”
黃鶴則道:“靈獸峰可以出這筆資源,不過,孤行的罪責可否稍稍減免?”
荀無憂道:“師兄覺得該如何處置孤行?”
黃鶴沉吟片刻,道:“我只求留他一命他修行魔功多年,理當廢去道基,但當年耽誤神丹煉製一事,還請師弟與長老寬宥,判他一個終身監禁”
黃夫人尖聲叫道:“你說什麽!黃鶴,你算什麽父親,孤行落到今日下場,都是你害的我看誰敢動我兒子!”
執法長老冷冷道:“什麽,你還不準我們廢他道基?哼,誰同意隻廢去他道基了事了!此子罪孽深重,若不重重懲處,執法堂如何服眾?”
正吵著,忽然間,眾人聲音戛然而止——他們都看見苟豈與染染走了進來。
一見到染染虛弱的身影,大家臉色都十分複雜,尤其是角落的黃孤行,低著頭,眼神躲閃,片刻也不敢與她對視。唯有黃鶴坦然自若。
苟豈將她扶到一旁坐下,抬頭問道:“執法長老,晚輩鬥膽問一句,染染當年被陷害‘殺人奪寶’、‘毀壞丹爐’,兩罪並罰,被判處了修羅天刑如今證實了黃孤行才是‘毀壞丹爐’的禍首,不知執法堂打算如何處置他?”
執法長老淡淡道:“與你無關。”
苟豈笑了笑:“就算此事無關,可昨夜黃孤行趁我醉酒之時行刺,險些要了我的命,這總和我有關吧?同樣是兩罪並罰,相信執法堂一定會給出公正的判決。”
黃夫人怒道:“你算什麽東西,這裡有你說話的份嗎!”
荀無憂冷冷道:“這裡是我的殿宇,我總有說話的份吧?方才開出的條件,一樣也不能少!”
就在這時,忽然一道柔弱的聲音響起:“大家別吵了。”
大殿內頓時安靜下來。
染染扶著桌子站了起來,苦笑道:“師尊,你不必再幫我爭取好處了,苟大哥,你也不必再幫我討公道了我只有幾句話想對黃孤行說。”
說完,她一路扶著桌沿,朝著角落裡被綁縛於椅子上的黃孤行走去。
眾人知她心中悲憤,必然有許多指責的言語要當眾控訴,因此也不攔她。
黃夫人甚至心想,之所以釀成今日悲劇,全是自己從小溺愛慣壞了兒子。因此對染染也有幾分歉疚,猶豫了一下,沒有阻攔。
黃孤行見她艱難走來,心中十分難堪,他低頭看著前方地面,恨不得挖個洞鑽進去。
染染停在他面前,盯著他看了很久,忽然緩緩道:“黃孤行,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委屈?”
“聽說你和我一樣,過了五年慘淡的時光,整日和屍體相伴,我能想象那種滋味有多不好受,因為我五年來日夜與滿山妖獸相伴,比你好不到哪去。”
“可是,你知道什麽比失去父母妻子、比修羅天刑都還要可怕嗎?”
“真正可怕的,是被冤枉的感覺。”染染緩緩道。
聽到這裡,黃孤行微微一顫。
“其實,我不在乎能得到多少補償,也不在乎你能不能受到修羅天刑的懲罰, 我唯一在乎的,是不想背負冤屈你永遠不會明白那種滋味,明明什麽都沒做錯,明明很用心辦好師尊交代的每一件事,明明也沒得罪任何人,卻要平白被安上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受到無窮無盡的痛苦折磨。”
在場之人,聽到這話都很不是滋味。荀無憂望著昔日愛徒的背影,眼神中露出沉痛之色。
染染忽然笑了笑,“說起來,我不該怪你,畢竟陷害我的人是你父親,你並沒有害我之心。可是,此事終究是因你修行魔功而起,而且五年來你明明知道我的處境,卻什麽也沒有做。”
“你知道嗎,方才執法堂弟子幫我解開體內穿腸鎖骨的鐵鏈時,真的很痛!我以為痛完這一陣,等到鎖鏈離身,能有些許解脫的感覺可你知道嗎,並沒有。”
“我絲毫不覺得解脫,因為,那種被冤枉的感覺,才是我心中真正的枷鎖。”
“可是現在我想到了一個能永遠解脫自己痛苦的辦法”
忽然間,染染從儲物袋中拔出吞冥劍,手起劍落,砍下了黃孤行的人頭。
看著滾落的人頭、噴血的脖腔,她終於露出了一抹笑容,“那就是坐實這個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