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麥青青遊子悲,河堤弱柳鬱金枝。長條一拂春風去,盡日飄揚無定時。”淮水邊的女兒又唱起了小曲兒。淮陽城的秋雨淋濕了曲子的字裡行間,兩三句就能擰出一另一場雨,於是這雨就這樣瀟瀟,被風卷著飄搖。什麽時候停了人間的悲歡疾苦,也就沒了曲子裡的如泣如訴,女兒家不再哼唱,這秋雨也就停下。
阿遠一個人在這繁華喧鬧的荒城中遊蕩。人來人往,唯他是個魂魄。
他竟不知道去哪裡尋找阿阮。十八年兩個人一座城,竟然沒有個家。
他也走過郊外元老頭家的院子,那裡荒草已經比人高了,小破房子頂子上的茅草終於都禿了,沒有人在夜雨中修補房頂,在寒風中追著茅草了。只剩下個空蕩蕩的梁架,木頭都已經朽了,偶爾落下幾隻烏鴉,也只是停一停,便失了興趣,撲棱棱地飛走了。阿阮不會來這裡的,這裡是自己被帶走的地方,那天阿阮哭得撕心裂肺怕是頂著風都能嚇到一整個淮陽城的孩子們。
他也走過小時候蜷縮過的街角,十六年過去,原先逼仄的小空巷子不知道被哪個人家當作了後院,支起了晾衣杆堆砌了鍋台,早就沒有一個能容人的角落了。
最後走到了十二樓的院子裡,這個他們最不喜歡的地方卻是他們待的最久的地方。
借一院秋風,看一眼往事。
那年阿阮還是孩子。阿遠也沒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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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管家告訴他,“九爺,不能再拖了,十二爺該練練手了。”
“他還小。”阿遠扭過了頭不看李管家。
“他可不小了。您像他這麽大的時候都是個老手了。”
“我還能再替他一年。”
“可這總得有個頭吧。已經拖了三次了。掌櫃的那兒也說不過去啊。”李管家搬出了掌櫃的,阿遠知道這事兒沒的轉圜了。
只是他實在沒法點頭。他不想讓阿阮的手上沾上血腥。可他做不到,他們是被買進來的。
“十二爺年紀雖不大,功夫可不弱啊。”李管家揣著手,說話意味深長。像是相中了一顆大白菜準備下鍋。
是啊。為了給這一天做準備,阿遠逼著阿阮練功十三年了。連阿遠自己都搞不清楚了,到底是在躲這一天還是在等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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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阮天生就是個練武的好材料,反應快,腦子靈。只是他心思從不在這上面放。阿遠舍不得逼他,自己把他拖進這個爛泥坑裡,還要逼他練功殺人。
直到看著阿阮一天一天長大,阿遠心裡一天比一天急。因為練功的事情,阿遠平生第一次向阿阮發了脾氣,還在他屁股上似有似為地踢了一腳。阿阮還小,仰著小腦袋愣住了,睜著圓溜溜的眼睛呆呆地望著阿遠,也忘了哭也忘了惱。
“阿阮,我要是死了,誰能保護你啊!你若是個平常人家的孩子,或讀書,或經商,或種田,我絕不逼你,可你已經到了這裡,你這樣半吊子功夫,死的不是別人就是你啊!怪我沒用,讓你走上這條路,可已然如此,我隻想讓你活著走出去。”阿遠扭頭抹了一把眼淚。
阿阮迎著風吸溜了一下小鼻子。
從那之後,阿阮每日練功到子時,無論寒暑,再無間斷。很快扎實了內功,又熟稔了劍法。
“阿阮,你再把第七篇背一下。”
“我都背了十幾遍了。”
“元老頭留下的這劍譜,我總覺得不簡單,可我卻再悟不出什麽。”
“夠用了夠用了。
你不是說,見招拆招因勢而動最實用嗎。” “也就是拆咱們樓裡這幾個人的招……”
“那也夠了,天下武功無非這幾個套路,湊合著對付其他人也差不多了。”
是差不多了。阿阮的劍法已經實數上乘了。只是阿遠恨不得阿阮是天下第一,有一個人比他強就是隱患。如果非要選,寧願讓阿阮殺人,也不能死在別人手裡。
阿阮第一次乾活兒那天,李管家點了頭,說可以跟著,不是危及性命就不能插手,阿遠便在後面遠遠跟著。阿阮也沒覺察,這孩子一路上還晃晃悠悠買了烤紅薯。行吧,讓你吃,看你一會兒乾完活不吐出來。
不知道是提前走漏了風聲還是那人有所戒備,本來說好的只有護院家丁,那人卻雇了三個殺手貼身保護著。阿遠伏在院牆上,捏了片瓦片,手心兒裡冰涼。
阿阮先在後門處把門從外面堵住。又回到正門口敲門,也沒人應聲沒人開門,屋裡的人都要從後門逃了,阿阮一腳踹開門,手裡還拿著烤紅薯。
最後一口烤紅薯塞進嘴裡的時候,後門處家丁正馱著這家公子翻牆,牆根兒下還站著個年輕媳婦。
“你自己先跑算怎麽回事?”阿阮嘴裡咕嘰咕嘰地糊了一嘴烤紅薯,話也不怎麽說的清楚。
“呃?”這家公子站在家丁背上,懵懵地望著阿阮。牆頭還有個家丁遞著手準備拉他,也不明就裡地愣住了。
阿阮打了個嗝兒,用手順了順胸口。指著那年輕媳婦兒對他說,“你倒是讓她先跑啊。”
那公子中邪了似的,還應了聲,答了句理應如此理應如此,打算真把他媳婦換上去。
“晚了晚了。”阿阮搖頭。
阿阮還沒搖完頭,混在家丁裡的殺手就出手了。三人皆用匕首,左右手共六把匕首,拚成了個小小的陣型。都是熟練的殺手,動作乾淨,都下死手,陣型雖小,卻緊湊逼仄,不留退路。
阿遠伏在院子外牆牆頭上,見那三人雖然出手狠,但都是半路出家,功底不如阿阮扎實,再來兩三個阿阮都沒問題。只是阿遠擔心阿阮不忍用殺招,對方人多,不出殺招硬磨,肯定消耗不起。
阿阮拔劍但沒用劍,只是一把扔出扎在了那準備翻牆逃跑的公子腦袋旁邊,劍沒入牆面縫隙之間,寒光正好在那公子眼睛裡晃悠。這公子被晃悠了幾下,就嚇得暈了過去,再也邁不開腿翻牆頭,牆頭上蹲著準備拉他的家丁也被他昏倒時拽了下來摔在地上。
阿遠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阿阮單單隻用劍鞘,幾招之內就已經將三人的攻勢壓製住,三五次可以出手結果幾人性命的機會全都猶豫了。本來一炷香可以解決的事情,進進退退消磨了很久。對方三個人,阿阮一個人又屢屢在關鍵時候不果決,體力逐漸不支,胳膊上也被其中一人的匕首傷了個口子。此時想再去要人家的命,人家也不給了。
阿阮平時練功不是沒有受過傷,阿遠也從不在這種事情上嬌慣他。可此時阿遠還是不忍再看,可又生怕自己不看阿阮就落入險境。
那幾個家丁護院也回過神來了,抄起武器圍著阿阮攻來。好在如此。
這種事情不是群毆,不會功夫的人擠擠攘攘一攪和進來,那三個殺手反而亂了陣型。阿阮也長了教訓,瞅準了機會抓住漏洞結果了那三人。
然後是所有家丁護院。
然後是那家公子。
然後是那家公子的媳婦兒。
阿阮給她說,你看清楚我,化成鬼來找我。化不成鬼就把我做的都告訴閻王爺,我全都會還。
之後就起風了,阿阮揉了揉眼睛,也不知道是流淚了還是風吹的。
血流到阿阮鞋跟前兒的時候,阿阮向邊上挪了一步,他彎下腰,吃的烤紅薯都吐出來了。
阿阮是真的下去還債了嗎。
雞鳴一遍之時,正是陰陽交替。水通陰陽,順著淮水,魂魄可歸黃泉。
家住驛北路,百裡無四鄰。往來不相問,寂寂山家春。淒迷的歌吟在風雨中勾魂攝魄。黃泉路上空空蕩蕩,千裡墳場只有黃泉之水穿流其中,魂魄無聲,鬼魅無形。在這暗無天日的陰曹地府受了萬般苦千番罪,早就磨平了怨恨,最後一絲不甘也隨著那黃泉之水四散奔逃,不願意被抓住塞進火海化成灰燼。
卻有聲音逆流而上。乾淨又明朗。
“阿遠你在哪?”
是阿阮的聲音,阿阮果真在這裡!
只是阿阮為何在這裡,該扒皮抽筋永世不得超生的是自己才對。
天地皆是不分好歹。枉為天,枉做地。
阿遠想循著聲音,聲音卻飄飄搖搖,看不到阿阮的蹤跡。
“你們二人皆是將死未死,不歸這裡,也不歸人間。不見彼此,也不見外人。一人一個執念,一人一個世界。”有老者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阿遠轉身,那聲音卻還在身後。
“如何才能相見?”
話音未落,黃泉水忽然翻湧滾沸,磷火接連燃起,煙塵彌漫三丈之高。
“你看,這個小兔崽子又開始撒野了。”身後的聲音分不清是慍怒還是滄桑,竟還有幾分的調笑。
“既然將死未死,你且送他回去,我留下與你計較。一切罪過都源於我。”阿遠看著那聚攏的磷火把越來越多的黃泉之水點燃成火焰,低頭憋著笑。他知道,雖然不見彼此,但一定是阿阮的傑作,這小子生氣了,能把這給攪和成泥湯。
“他怕是不願意走呢。”這背後的聲音忽遠忽近,卻一直都很壓抑,像墳頭上堆積的黃土。
“他有心結,卻是因我而起,讓我與他說上幾句話。”
“勸他放下執念?”
“不,告訴他可勁兒地折騰吧。我一直都在,就像小時候那樣。”我們這一生啊,連命都賣給別人了,也只剩下個執念相伴左右。阿遠笑得安靜清透,身旁的青藍色火光化作了疏雨瀟瀟。
“怪不得我聽說,這兩根繩兒細若蛛絲,卻糾纏似亂麻,怕是解開了就斷了。只是不解開,此生也疙疙瘩瘩甚是不平。你說解是不解?”
“呃?解什麽?”阿遠沒聽懂。
身後的聲音忽然狂笑不止,瀟瀟疏雨一刹那傾盆而下。
“你們還是回去吧,解與不解,你們自己看著辦吧。都是薄命的人,隻此一線,細若遊絲。強行去解,斷了再難續,擱置不解,又是坎坷不斷。因果都在你們自己手上了,左右逃不過個薄命。”
......
人家墳墓各有主,誰添我家一抔土。阿遠轉開的時候聽到有曲子悠悠蕩蕩如泣如訴,他轉頭看,身後卻只有風雨如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