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已是日落時分。看看天色將晚,歐陽華敏打算在林中歇宿下來,等到明日探明胡耆堂率眾搜捕之情,再決定行止。閔兒、癡諾頭陀、杜青山三人皆為他而來,自然從他之意。於是四人就在林中撿了一些柴草,聚在一處煨烤薯蕷為食,權作晚膳。
此彼一邊吃著美味,一邊噓寒問暖。歐陽華敏一直覺得眼前三人湊到一塊專程前來找尋自己實在太過巧合,存疑難解,忍不住出言過問。癡諾頭陀道:“此節皆因閔姑娘的主意而起,還是由她詳說為好。”閔兒有些不情願道:“讓我說來,話可就長了。”歐陽華敏關切道:“你說得越仔細越好。自從與你分開後,我就無時不在掛念著你,想多知道你的情況。”
閔兒聽了此話,心頭一熱,索性盡吐為快,遂將事情的原委從頭說起。原來那日她和雪兒、太子離開神農軒館後,一路趕回長安京城。途中太子千方百計討好閔兒,把雪兒冷落到一旁,令雪兒吃足了醋勁。閔兒當然對太子毫不留情面,既教訓又攛掇他要對雪兒好一些。但太子總是纏著閔兒,面對雪兒則換成了木頭人一般,頑固不化。
雪兒為此哭鬧惱怒,覺得太子像變了心,對他使了不少性子,發了許多脾氣,就是挽不回他的昔日恩情。到了長安京城,太子對如何安置雪兒隻字不提,甚至以雪兒不宜露面為由,單邀閔兒一人隨他進宮面見王皇后,以奏明救駕之勞,接受封賞。閔兒對百般好處視如敝履,堅拒太子之請,且為斷絕他對自己的非分之想,借口自個兒有事要馬上離開京城,責令他隻管照顧好雪兒。
太子一聽不得不與閔兒分開,突然改變主意,要閔兒先護送雪兒回墜月沙洲去,等他日後登基再派人把雪兒接到宮中。雪兒不想回家,非要留在京城以望能常與太子相聚。閔兒不得已硬著頭皮帶雪兒暫到甘延壽的府第借住幾日,強命太子盡快給雪兒找個長久棲身之所。誰知太子回宮之後,接二連三密派宮差前來,都是想千方百計擺脫雪兒,獨約閔兒進宮幽會。閔兒被氣得七竅生煙,次次狠狠痛罵回絕。太子自討苦吃,情懷落寞,臉面無光,真個是對雪兒置之不理,甚至連半句安慰的話兒都沒有了。
雪兒對太子又愛又恨,卻不敢再像以前那樣闖進宮去跟他理論胡鬧,斷之不舍,留之尷尬,萬般無奈之下,才答應和閔兒離開京城。可她既不願也不肯與閔兒分開,硬是要跟著閔兒到西域樓蘭去。閔兒怕她傷心失意之際胡思亂想甚或自尋短見,且隱約還擔心她會不會因妒生疑,以為自己早晚必經受不住太子的誘惑,故而非要纏住自己不放。為令她安心,隻好順從其意。
表姐妹倆草草定下行期,倉促辭別甘夫人,出了長安城取道西去。歷經半月的路途奔波,快到武威郡治姑臧城時,雪兒忽地不停惡心嘔吐。閔兒隻道她受了勞碌風寒,趕忙陪她馳入城中找醫士診治,豈料卻被告知,雪兒並非得病,而是妊娠不適。
兩位姑娘打破腦門也沒想到會有此出,如遭晴天霹靂,被震驚得目瞪口呆,立時慌了手腳。閔兒細問緣由,刨根究底,才知道雪兒已失身於太子,所懷乃是太子的骨肉,更是驚訝氣憤不已。雪兒盡吐與太子之私,反倒安定下來,雖有些害怕,但終究掩不住將為人母之喜,決意無論如何也要把孩子生下,將來拿其向太子是問。
閔兒從未經歷過這種事情,無法給雪兒做主,便勸她先回墜月沙洲去找爹媽商量,再定取舍。
雪兒原本就不願回家,如今鬧出了這個岔子,哪裡還敢去見藍玉公主。閔兒無可奈何,隻得繼續帶她前往西域樓蘭,期盼見到爺爺閔大寬等人,可向他們求助。 雪兒滿懷心事跟著閔兒走了十幾日,到了玉門關外,忽然不肯再往前走,而執意要改道到范夫人城去找李晚。理由是如果閔大寬和樓蘭翁主知道了她懷孕之事,多半會將消息傳到藍玉公主的耳朵裡,到時腹中的孩兒恐難保住。而李晚對她平日溺愛呵護,事事遷就順從,肯定願意照顧她,讓她把孩子生下來。
閔兒雖覺得去找李晚有些冒失唐突,但理解雪兒的憂慮,也知道李晚對雪兒的父女深情,況且其時已不可能丟下雪兒不管,遂陪著她餐風露宿,遠路跋涉,前往范夫人城。兩人在那裡尋到李晚慣常落腳之處,卻不見李晚的蹤影,也不知李晚的相好麗姬的去向。
閔兒想到李晚可能仍與匈奴王子駒於利受在一起,但整個胡地方圓萬裡,既無從得知他們具體是在什麽地方,即便領雪兒去到堅昆那種苦寒之域,也未必能找見李晚,況且太過遙遠的奔波辛勞,雪兒有孕在身未必還能吃得消。與其毫無準頭的瞎忙乎,莫如與雪兒就在范夫人城那些李晚可能光顧的寓所守株待兔。
兩人安歇下來,但等候了許多時日,盤纏幾將用盡,依然沒有李晚的些許信息。正當進退兩難之時,總算見到了麗姬的身影,趕急向她打聽李晚的下落。麗姬卻好是剛從李晚那裡回來,可能是與李晚鬧了別扭,對閔兒和雪兒全沒一點兒好臉色。不過還是告訴表姐妹倆,在她離開李晚之時,李晚尚在石莖川的匈奴軍營與駒於利受等人共商大計。
閔兒和雪兒向麗姬問知,石莖川距離范夫人城雖有幾百裡遠,但路途並不難走,常騎數日可到,便決定到那裡去見李晚。然而表姐妹倆全沒想到也未曾留意,快到石莖川的當兒,竟會迎面與正裝扮成胡耆堂車夫的歐陽華敏擦肩而過。
歐陽華敏憶起那時的處境,心裡油然暗生感慨。因見閔兒正說得細致投入,不想打斷她的話頭,才沒張口挑明當日偶遇一節,照舊默默聽她敘述經過。
閔兒口齒伶俐的輕啟朱唇,接下來便是歐陽華敏之前聽到過的一些情況。閔兒和雪兒尋至駒於利受的南軍左營見到了李晚,駒於利受、涿邪王、李晚等人瞞著雪兒,邪惡使計將閔兒投入封閉石窟與癡諾頭陀共處一室,企圖毀壞癡諾頭陀恪守戒律清修的聲名。
閔兒與癡諾頭陀在石窟中猝然相見,均是吃驚不小。等到弄清楚彼此遭受陷害之情,癡諾頭陀便暗暗與閔兒商定計較,讓她藉著饑餓難奈,對那些送入石窟的飯食盡管猛吃猛喝,然後裝出迷亂假象蒙騙駒於利受的眼線,以利找尋時機逃出石窟。至於駒於利受和涿邪王使人在飯菜中混入的催情藥,已先盡被癡諾頭陀以解毒神丸化去,是以雪兒根本未受其害。
本來就癡諾頭陀的功力而言,若定要強行闖出石窟,其實決非完全沒有可能。只是在閔兒身陷石窟之前,他為感召駒利受利及其眾屬下敬奉佛法,寧願殉道示教,故未急於脫身。及至為救閔兒,就不能不暫放下此念,改變策略,密切關注敵情,以求盡快和閔兒一同潛出石窟,助閔兒化險為夷了。
一日深夜,癡諾頭陀發覺石窟外面的守衛突然懶散松懈。謹慎窺察探究,知道並非陷阱,便在其等擅離職守之時,借助閔兒的支撐飛身躍起,攀住看似莫能觸及的高高石窟天窗,徒手將上邊的鐵柵門弄開,鑽出石窟外面。然後從附近找來平時給窟內縋送物事的繩索,把閔兒救了出去。
兩人逃出軍營,癡諾頭陀問閔兒是否知道歐陽華敏正在軍營中給胡耆堂當車夫。閔兒大感詫異,不敢相信那個兀捍巴裡就是歐陽華敏,非要親眼瞧個仔細確鑿。癡諾頭陀立即返回營中,但找不見歐陽華敏,便偷偷捉來一名小將盤詢那個兀捍巴裡的去處。結果得知他早已和胡耆堂一行離開石莖川,回夫羊句山的總兵大營去了。
閔兒心急起來,馬上要癡諾頭陀和她到夫羊句山去找歐陽華敏。兩人在路上非止一日,趕到夫羊句山時,發現那裡只有數百將士守護著幾座氈帳,此外遍地都是大軍拔營而去之後留下的殘棄之物,顯然是行期太過匆忙,來不及將家當收拾乾淨。
兩人向留守將士說明來意,要到胡耆堂的總兵大營找車夫兀捍巴裡。留守將士見癡諾頭陀和閔兒說的雖是胡語,卻直提呼揭耆堂王爺的漢名,隻道兩人也是王爺的熟人,便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將兀捍巴裡已陪同胡耆堂王爺前去參加英雄大會,但因大單於一方輸而不服,致使駒於利受當場被害,胡耆堂王爺為懲處奸凶與匈奴右賢王呼延丕顯交惡,雙方劍拔弩張,祖渠黎骨都侯遂令總兵大營的數萬精銳傾巢而出,已經趕赴范夫人城守備,此時兀捍巴裡和胡耆堂王爺等人應當正被敵軍堵在拜龍原一帶,無法南歸與范夫人城的守軍會合等等要情簡扼說知,勸誡兩人為保全性命,最好不要越過敵營前去找尋胡耆堂王爺和兀捍巴裡。
閔兒未能斷定那個兀捍巴裡的真實身份,愈加替歐陽華敏的安危擔憂,自是不顧一切也要前去尋他。但在離開夫羊山營地之前,為試探留守將士所言虛實,多了一份心眼,便套問其等為何不前去共同應付強敵,卻留在這裡無所事事。
一名看似為首的長官道:“我等哪敢留下來偷閑!乃是要替王爺監守一位朋友。”閔兒不解道:“既是朋友,為何還須監守?”那名長官道:“那位朋友冒犯了王爺,被暫時關押起來。但他武功高強,我等無法帶走他,且監牢氈帳沉重,也不便拉著它跑到敵前去。”閔兒更覺奇怪,尋根探底又問:“那位朋友是何許人?怎生稱呼?”那名長官道:“是個漢人瞎子,名叫杜青山。”
閔兒心裡吃了一驚,想不到杜青山為了要回自己的物事,竟然跟著胡耆堂跑到匈奴內地來。但念頭一轉:“杜青山追著與胡耆堂糾纏,說不定多少知道那個兀捍巴裡的一些底細。”於是不動聲色,且先與癡諾頭陀假裝離去,瞞過一眾留守將士,待至深夜,兩人卻潛回留守軍營,悄悄把杜青山救了出來。
杜青山得知是一名叫癡諾大師的僧人和閔兒救了自己,頓時興奮不已,急著向癡諾頭陀查問:“便是你將般若菩提心法傳授給我那乖孫兒麽?”癡諾頭陀被他冒冒失失的言語弄得有點摸不著頭腦。閔兒明知杜青山所指,替癡諾頭陀應道:“正是這位大師所授。瞎眼老兒,你在這裡軍營見著歐陽哥哥了麽?”
杜青山激動道:“何止見著了,還因為他吃了不少苦頭哩。”閔兒一陣驚喜,迫不及待欲知其詳。杜青山便將歐陽華敏的家人慘遭不幸及其一路追著胡耆堂尋仇問罪的經過如實說來,直令閔兒聽得呆若木雞,傷心悲痛得幾不能言。老半天她才緩過勁來究問,歐陽華敏是不是喬裝成匈奴人,化名叫兀捍巴裡。
杜青山不知道歐陽華敏從胡耆堂的王帳逃走之後的情況,無法確切回答,但推斷歐陽華敏必定仍在跟蹤胡耆堂,若說其後來假扮匈奴人潛伏胡耆堂之側,也在情理之中,故而那兀捍巴裡乃極有可能正是其人。閔兒將杜青山所述與癡諾頭陀認為在石莖川曾見到歐陽華敏的可疑情形相印證,已由不得不信那個兀捍巴裡即是歐陽華敏,心急如焚便要去漠北拜龍原一帶找尋他。
癡諾頭陀放心不下閔兒一個人前去,主動隨行相護,卻沒想到杜青山一定要跟著他走。叩問其故,杜青山當即說出了一樁離奇古怪之事。原來他為醫治眼疾奔波數十年,始終無法得到對症之方,一無成效。後來雖獲師父靈虛真人留在墓中石壁上的遺詩指點,盜取《太公兵法》依其字諭行事,但仍然難有稍微進展。他以為是未能領會師父的要旨,非設法拿回《太公兵法》再加深研不可。後來偶然機會得到歐陽華敏教授般若菩提心法,冰天雪地之中睡時用以禦寒,冬去春來,已成習慣。尤其是被胡耆堂關進鐵製氈牢之後,日日悲憤生心,惱恨煩悶,惟勤加修煉般若菩提心法,聊以排解鬱結,蓄養精神。久而久之,熟料雙目竟漸漸已能見到一線之光,真是驚喜非常。因知此法傳自癡諾頭陀,如今與他巧遇,簡直是上天安排的機緣,哪裡還肯放過?當然是要堅決追隨他去,以便時時向他多加請教,說不定確能令一雙瞎眼重見萬千世界,了卻一生遺憾。
癡諾頭陀得悉原由,對杜青山的景況甚是關切同情,在細細給他診斷一番之後,有心助其醫治,遂帶上他一路詳加指點。結果就在數日之內,杜青山的複明之望進展神速,在這林中找到歐陽華敏之前,已能看得見模糊物影。
歐陽華敏弄明此節,心下方才釋然:“難怪杜青山沒有再去纏著胡耆堂要回那本《太公兵法》,而一意求助於癡諾頭陀,原來是已找到更為有效的醫治眼疾之道。想來他適才與閔兒打鬧之時,因已能辨出障礙之物,行動有所自如,加之他的武功非常人可比,往來躲閃迅捷無誤,也就不足為奇了。”
閔兒見歐陽華敏聽得出神,不發一言,便接著說明後續經過:“我們繞過呼延丕顯的處處軍營,到了拜龍原,卻撲了個空。打聽得知胡耆堂和那呼延丕顯雙方已偃旗息鼓,各自撤軍而去,隻好重返南行,沿途暗查胡耆堂和你的下落。一路尋到范夫人城,卻聽說你又隨胡耆堂出巡去了。我裝扮成匈奴軍士混入祖渠黎骨都侯的中軍大營探聽,適好窺見那老頭兒正和施明、吳光、烏海四兄弟密談有關胡耆堂前去會見呼韓邪單於之事,才確知你和胡耆堂的具體行蹤。
“因施明、吳光、烏海四兄弟急著要見胡耆堂,我們三人便偷偷跟在其等之後,豈料那六名惡人連覺都不睡,星夜馳行,硬生生把我們甩開。等到我們再次發現他們六人之時,其等已和胡耆堂一夥合在一起,不知從哪裡召來數百名牧民,正張羅四處搜尋之事。我們覺得其一眾舉動非同尋常,便隱身暗處,悄悄找來一名牧民探問,方知他們原來是在發動牧民搜捕你。不過那名牧民也不知道事出何因,只聽說你是一個十七八歲的漢人少年,喬裝成了匈奴士卒的模樣,已經身負重傷,正徒步朝附近的大河南岸一帶逃走。我們立知情況緊急,事不宜遲,火速趕在大批搜緝隊伍之前找尋你的下落,幸得老天有眼,沒讓我們白費苦心。”
歐陽華敏聽完一番曲折,喟然歎道:“你們在此等陌生之地,能搶在強敵之前找到我,實確全靠蒼天垂憐,不忍讓我歐陽華敏枉死異域他鄉。”閔兒道:“我們當時便想,依你慣常所為,雖然傷重危殆,但必定寧願身死蠻荒之地,也決不肯給胡人撞上落入敵手,是以先往荒山野林中尋你。結果不到半日功夫,就瞧見你正躺在一片叢林樹下。當時你已奄奄一息,不省人事,令奴家好不焦心!”話未說完,已是一臉悲喜嬌羞。
歐陽華敏感激地握了一下她的雙手,安撫她飽受辛勞之累。閔兒卻突然木訥不應,如有心事一瞬間沉沉壓住了話頭。
是夜,歐陽華敏私下詢問閔兒,去年在神農軒館之時,她和雪兒、太子為何要不辭而別。閔兒含糊答道:“歐陽哥哥,是我錯了。那時若是能知伯父伯母他們慘遭惡人所害,我就決不會離開你了。”
歐陽華敏察覺其中必有隱情,再三追問,閔兒偏是不肯明著說出來。歐陽華敏見她若不是顧左右而言他,便是閃爍其詞;幾似難以啟齒,又像故意讓自己瞎猜。因一時捉摸不透,遂暫且按下存疑。不經意間,但見月光如水,穿透密林傾瀉在閔兒俏嫩白晰的臉頰上,將一絲淡淡的哀傷勾畫成了捶琢不開的心鎖。
四人在林中歇了一宿,次日晨曦初照,即到密林外察探。確定四下裡靜悄悄的望無一人,才縱騎沿著樹林邊緣向東而行。照此趕路,即便給搜捕之眾發現,尚來得及重又躲到山林深處藏身,不致陷入被動危險的境地。
走了三四十裡,已到荒山野林的盡頭,前面不遠遇見一條通往南北的車馬驛道。癡諾頭陀和杜青山欲取道南歸,歐陽華敏卻堅定要向北行,閔兒與歐陽華敏同乘一騎,不管彼此往那個方向,自然唯歐陽華敏的馬首是瞻。
杜青山問道:“乖孫兒,難道你不回大漢,還要去招惹胡耆堂麽?”歐陽華敏道:“大仇未報,晚輩豈能抱憾而退。”杜青山道:“在匈奴國內,胡耆堂與皇帝老兒的權勢差不了多少,四面八方,無處不是他的人手,你能鬥得過他們麽?”歐陽華敏道:“我隻取仇人首級,與他人何乾!”
杜青山極力勸道:“若真證實凶手便是胡耆堂,到時哪能由得了你!就算退一萬步而言,他肯和你單打獨鬥,以武功而論,你也未必能殺得了他。何況如今他已對你恨之入骨,只怕你未及接近他半步,就已被千刀萬刃剁成十七八塊了。”歐陽華敏毅然道:“大丈夫生當做人傑,家門大仇必報,死何足懼!”
癡諾頭陀看著歐陽華敏悲壯之切,沉吟有頃,委婉道:“惡人作惡多端,自有惡報。眼下公子雪仇確有諸多不利,可否將家門大仇暫且擱下,從長計議?”歐陽華敏淒楚道:“大師的好意,晚輩怎能不知。可是晚輩至今連真正的仇人是誰都還不知道,唯有胡耆堂這條線索,不找他追查個水落石出,等到寒食重陽之節,晚輩拿什麽向父母家人的在天之靈交待?!”
癡諾頭陀見其心意已決,遂雙掌合什,作別道:“公子此去險惡叵測,誠望能謹持善念,逢凶化吉。阿彌陀佛!”歐陽華敏稽首回謝道:“大師諍言,晚輩必定牢記在心。”
杜青山忽似著意提醒他:“你若是這般去了,豈不是要連累乖孫媳婦兒?”歐陽華敏肅然鄭重道:“晚輩沒打算帶上閔兒,因此還得拜托癡諾大師把閔兒護送回樓蘭伊循城去,把她交給閔大寬爺爺。”說著便要跳下坐騎。
閔兒醜著臉瞪了杜青山一眼:“瞎眼老兒,你少囉嗦!”猛的把韁繩一勒,不給歐陽華敏下馬,策騎騰空徑向北道疾馳。歐陽華敏趕忙穩住身形,衝她大聲喝止,責令她停下。但閔兒充耳不聞,隻管放馬飛奔,眨眼間已將癡諾頭陀和杜青山遠遠丟在了後面。
坐騎急速奔跑之際,歐陽華敏怕致閔兒落騎受傷,不敢過於強阻她,轉而好言相勸。然而閔兒哪裡聽得進去,縱騎一口氣跑出了四五裡路,才讓坐騎慢下來,信步由韁而行。
歐陽華敏著即嚴厲道:“閔兒,你不能使性子,趕快掉頭回去,和癡諾大師一同離開匈奴。”閔兒意定神閑的坐在前鞍上,連臉都不側一下,道:“除非你親自送我到樓蘭找爺爺,否則我決不回去。”歐陽華敏道:“胡耆堂所呆的地方,不應該你去。”閔兒固執道:“你去得,我便去得。”
歐陽華敏為逼她知難而退,挑明利害道:“他胡老兒早已對你起了歹心,正使手段想要把你弄到手,強迫你做他的小妾。你若是去了,豈不是正中其懷!”閔兒全當歐陽華敏在找借口嚇唬自己,卟哧一笑,樂道:“你怎麽知道?”
歐陽華敏照直將胡耆堂設計暗害李晚,欲霸佔她和雪兒的經過約略說了。閔兒聽明確有其事,不由得怒上心頭,非但毫不退縮,反而把牙咬得格格響齒,恨道:“胡耆堂這個大惡人,老淫賊!看來本姑娘還真得去找他,好好算清這筆帳。”歐陽華敏道:“那可不是鬧著玩的。”閔兒一本正經道:“你看我像是鬧著玩麽?本姑娘這回就非跟著你去不可了。”
歐陽華敏之意適得其反,無奈板起臉來,發狠道:“閔兒,你若一味蠻纏執拗,不肯聽話,我可要生氣了,不管你了。”閔兒像是不當回事,一半恃嬌一半頑皮道:“你此話當真?”歐陽華敏不想回答,佯裝懶得理睬她,跳下坐騎,邁步自行而前。
閔兒愣了一下,隨即策馬跟上,笑嘻嘻的道:“歐陽哥哥,你到哪裡我就跟到哪裡。你不樂意帶上我,我可以自己騎馬走路。你報你的仇,我出我的氣,兩不相乾。”
歐陽華敏橫下心來要把她撇開,兩人一騎一徒步的你走我停,你停我走,輪番較勁。但不管歐陽華敏往哪裡去,閔兒總是緊隨不放,就像是他的影子一般。彼此僵持了好一會兒,歐陽華敏實在拗不過她,真的生起氣來,陡然吼道:“你幹嘛一定要跟著我!”
閔兒料想不到歐陽華敏會有這等舉動,刹那被嚇了一跳,竟呆呆地望著他,渾若失魂落魄一般。繼而心裡一陣委屈,豆大的珠淚奪眶而出。歐陽華敏不忍看她傷心,扭過頭去。閔兒抽泣失聲,驀地掉轉坐騎,徑自向北落荒狂奔。
歐陽華敏情知閔兒是在和自己賭氣,決不是打道回府。本欲咬定牙根任由她去,但想到彼此尚身處敵境,凶險隨時可能發生,不得不顧慮她的安危。僅遲疑片刻,就控制不住對她的擔心,兩腿不自主的發步在後飛趕。
可是歐陽華敏追跑得越快,閔兒便鞭騎馳騁得更快。歐陽華敏運起輕功足不沾地去勢如箭,閔兒愈催坐騎狂飆而前。即使再好的腳上功夫也難比良駒奮蹄, 歐陽華敏越跑落後越遠,隻得邊追邊向閔兒大聲叫喊,要她停下來聽自己解釋,好好商量。甚至甘願認錯望她消氣,免得她倔強亂闖惹出大禍。
但閔兒仿佛不管歐陽華敏恁地讓步都已不放在心上,盡使狠勁抽打坐騎,發瘋似的拿馬出氣。那畜生吃痛,以為主人要迫切趕路,便甩開四蹄拚命加速,負著閔兒飛奔上前面的小山包,一溜煙消失得無影無蹤。
歐陽華敏著急起來,大步流星追上山包,放眼向前方看去,但見目之所及,幾乎盡是荒野丘陵,高低起伏,綿延連接天際。視野甚好,但草勢茂盛,四下裡全尋不到閔兒及其坐騎的一絲形跡,也沒再聽見馬蹄奔跑的動靜。依照常理,閔兒若是繼續前馳,應當不至瞬間連蹄聲都聽不到一丁點兒,極有可能她已故意躲在附近,或潛在暗處放緩坐騎而行。
突然之間,歐陽華敏止不住犯難發愁。若要接著往前追趕,實在搞不清楚閔兒往哪個方向走;若要在眼前這片渺渺茫茫的遼闊荒野搜找她,僅憑自己一人之力,簡直如同大海撈針,決計難為;想要把她喚出來,大聲呼叫了好幾遍,皆不見有任何回應,顯然喊破嗓子也純屬徒勞,隻好作罷。想想乾脆就站立在山包頂上守望,欲耗到閔兒忍耐不住自會露出行蹤。
過了好長一陣,仍不見閔兒出現,卻驟然聽到身後有蹄聲急促響起。回頭循聲望去,發覺遠遠正有六騎直奔自己這邊而來。因不想被來人看到自己是個漢人少年,為穩妥起見,作速向前趨下山包,藏入成片成片齊肩高的草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