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九下樓後,不自覺地抬腳便往來路而返,他有些不明白,時隔二十年,再次見到這個男人,而且是在這熟悉的小樓,往日裡那股難平的滔天恨意,為何竟是淡了許多。
站在書卷下,自己仿佛又變回了楚凡,而他,就好像仍是那個對自己百般疼愛的父皇一樣。
望著院中的小亭,仿佛一切都未曾改變,母妃還在那溫笑頷首,聽著自己撫琴,而父皇正在樓內批折子,偶爾會從露台上探出身來,微微一笑。煜凰的歡笑,越過院牆,從湖的那邊傳來。
恍惚間,斷九挪著步子走到了亭中,伸出手想要摸一摸自己為煜凰量身高時,親手刻在亭柱之上的鑿痕,卻發現那亭柱之上,清漆雖已是有些黯淡,但卻光滑如鏡。
亭柱還是當年的雲山勾紋作樣,但已回不到當年的模樣。
斷九微微一顫,似乎聞到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焦味,他猛地縮回手,向著院外疾步離去。
他是斷九,他也只能是斷九,而斷九,是不會認識來路的。眼角向後一瞥,一絲不易察覺地笑意,便即浮現在了斷九的嘴角,露台上的那個人,或許,還在確認著什麽吧!
“斷先生,咱家送您出宮,您且隨我來便是!”
斷九聞得身後那有些尖啞的喚聲,一抹面上略顯尷尬的神色,瞬間換得一副儒雅溫笑,轉身一禮道:“那就有勞喜公公了!”
喜三見斷九識得自己,面上一愣,隨即又想到這個年輕人的身份,喜笑還了一禮,便即於前引路。
斷九收回四下探看的目光,單手負背,跟在喜三的身後,安安靜靜地繞過幽靜回環的圓林,在落葉秋香的包圍中,向著宮門行去。
兩人一前一後,行至前宮金花樓時,卻忽有一陣勁風向著斷九襲來,斷九溫溫而笑,仍是邁步緩行。
喜三在前,揚袖輕揮,隻聞樓簷上傳來一身慘呼,隨之而來的便是“砰”地一聲落地之響,右旁的花圃,一黑衣蒙面之人靜靜躺在秋菊之中,胸口插著一支弩箭,鮮血染紅的菊瓣,被秋風輕輕送到了兩人腳下。
揮袖,中箭,倒地,兩人並未停住腳步,一直徐徐而行,就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
喜三踏過腳前染血的菊瓣,回首一臉喜笑:“這興慶宮荒得久了些,難免生出些雜物,讓先生見笑了!”
斷九於後聞言,輕抬前足,繞過那已是破碎的花瓣,溫笑道:“無妨,既有雜物,喜公公不需陪著陛下麽?”
“哎,”喜三輕笑一聲,雖是有些尖銳,卻並不刺耳,“陛下天人,豈會為雜物所擾,先生年輕,還需謹慎些才是!”
“多謝提醒!”
“斷先生,”兩人離宮門只有百步之距時,喜三忽然頓住腳步回首,神情有些複雜地望向斷九一禮,“先生既已入京,老奴日後,還盼著您為公主殿下多多勞心了!”
斷九聞言一愣,隨即抬步向前,含笑道:“自然!”
這不過百步的路,斷九於前,喜三卻反而落到了他的身後,躬身低首,碎步隨之,看上去倒像是哪位皇子或是皇族貴人出行一般。
方踏出宮門,陳崇便是滿臉堆笑迎了上來,見斷九與喜三皆是面帶笑意,心中便知斷九此次面聖,一切皆是妥當。
三人於宮門口寒暄了數句,喜三便即反身回宮,輕輕關上了宮門,斷九微微一笑,隨著陳崇下得宮階準備上車。
原本那輛黑色馬車,此時卻已是換得一輛青蓬黃木車駕,
駕前兩匹雪白的駿馬也是顯得極為神俊。 “嘿嘿,先生請上車,”陳崇親自從車後搬過梯蹬,伸手欲攙斷九,“靈王殿下剛好路過此地,見我那夜白司的馬車實在有些粗陋,便將自己的車架送予先生代步,還望先生莫要嫌棄!”
“噢,那斷某可要多謝殿下恩賞了,”兩人上車各自坐下後,斷九拾過車內小案上的柑橘剝著,“興慶宮緊靠東城牆,地處偏僻,卻不知靈王殿下去哪,竟是能途經此地?”
陳崇見斷九雖是言謝,神色卻是平淡,也知自己與靈王這示情示的有些粗拙,但見得斷九居然吃起了靈王特意擺在車內的貢橘,倒也並未在意斷九調侃之言,隻道是他有些拿喬,靈王先於襄王與斷九親近,已是有了成效,不免有些欣喜。
“靈王殿下心系百姓,得閑時,便會驅車於城中視看民生,故而繞得遠了些,”陳崇訕訕一笑,隨即略起正色,“殿下讓我轉請先生,明日琴筵後,想請先生去正陽居一聚,以賀先生得勝之喜!”
“尚未見過白陶,難能言勝,殿下抬愛了,”斷九將柑橘一片片的拋向口中,輕輕一笑,“再者,琴筵已有吃食,哪還需得再設席宴,靈王殿下就不怕斷某吃撐了!”
陳崇見斷九言語之間對靈王已是有了親近之意, 大笑道:“哈哈,宮筵之上,聖顏之下,咱們這些做臣子的,哪裡吃得下東西,正陽居的烤鴨乃是一絕,先生明晚大可嘗嘗!”
斷九隨之一笑,似應非應地輕輕點了點頭,未再言語,陳崇見斷九已是相應,心中大喜,
這四指流雲,八成是要歸入靈王麾下了。
也不怪靈王對斷九如此覬覦,這些年,靈王雖於朝堂之上得勢,但其手中除了夜白司之外,其余大多以文官為主。
於江湖之上,靈王雖是有著百花谷和無常樓的扶持,但陣中司命境的宗師也不過陳崇一人,無涯境的強者也不過五六個罷了,手中戰力遠遠不及有著國教輔佐的襄王,這塊短板,已是困擾靈王多年。
若是能得斷九,那便與得到太玄閣的支持無疑,雖然太玄閣以情報信息聞名天下,但在這方面,夜白司雖是略有不及,也尚可一用。
而太玄閣中,不說老閣主與秦謫,即便是少閣主左桓,那也是司命境的武道宗師,無涯境的強者更是有著數十人之多。
若是能得太玄閣的扶持,靈王也不會處處受製,軍方雖是偏向襄王,但於太子之爭上,他們也只會保持中立,一旦補齊這塊短板,靈王得登太子之位,便是指日可待。
一想到這些,陳崇便是忍不住笑出聲來,斷九見他失笑,並未有太大反應,遞上一塊柑橘,淡淡笑道:“陳大人,來一塊?”
“多謝!”陳崇接過柑橘扔進嘴裡,“這王府特供的柑橘,果然比自己家裡的甜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