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兄弟二人一左一右,笑容晏晏地陪同斷九進了內門,沿途下人一看這架勢,就知道來人是位要緊的貴客,江陵斷九入京迎戰龜茲白陶之事,早已傳遍長安,見得斷九一身白衫青披,容顏絕倫的樣子,又怎會不知是何來頭,紛紛上前問安請禮,隻為近睹四指流雲絕世風采。
按照大煬貴族世家的常例,除非迎接聖旨或是品階更高之人,一般不開中門不入正廳,但不知為何,兩兄弟卻是引著斷九直入正廳。斷九面露微疑,於廳外頓住腳步,獨孤如願忙說是聖上與家父的意思,斷九這才入內。
室外雖是仍映余霞,但廳內已是明燭皆亮,在溫黃的燈火之下,三人閑坐不久,便有一人手執書卷,踏著光滑如鏡的水磨大理石地磚,頷下長須飄動,踱步急入廳門。
這就是頗受煬帝倚重,被尊為八柱之一的衛國公獨孤信。
當年曾被喻為“玉樹春風”的美男子獨孤信,如今卻已是年過六旬,但方正的面龐和挺秀的五官,卻仍是依稀可見青年時的俊美,作為大煬第一戰將,五境之巔司命境的武道宗師,獨孤信的體型也是保持的很好,矯健有力。此時他身著一套半舊的黑色長衫,除了腰間一條玉帶外別無華貴飾物,卻透著一股讓人無法忽視的氣魄。
獨孤如願、長文肅然上前拜倒,齊聲道:“孩兒見過父親。”
斷九也即起身,邁步上前,於兩人身後,執晚輩禮,氣度卻是從容不迫:“草民斷九,見過公爺。”
獨孤信見斷九躬身問禮,不理二子,身形頓閃,一把扶起斷九,喜道:“先生願下榻府中,實乃信之萬福,先生一路辛苦了,請坐,請坐!”
斷九欠身淺笑,並未多客套,隨著獨孤信扶坐椅中,淺淺咳了數下。
獨孤信聞聲,道了聲“先生稍坐”,目光落在兒子身上,語調由喜轉嚴,“你們倆這一路是怎麽照顧先生的,為何先生面色如此蒼白,臨行之前,陛下和為父所交代的事,難道你們都當耳旁風了麽......”
剛剛才教訓這一句,斷九便即於後笑勸道:“公爺息怒,斷某抱恙,實乃多年苦疾,又逢這金秋時節,倒與二位公子無關,這一路,多勞兩位公子前後照應,否則,咳...咳,否則斷某怕是撐不到這京都了。”
“是啊,爹爹,這一路我們可是把斷兄當做親娘一樣體貼照顧。”獨孤長文見斷九笑勸,不待獨孤信與斷九言語,便是插嘴討饒,“斷兄與我兄弟已是相熟,哪需這般客套......”
獨孤信微怒瞪得次子一眼,嚴聲斷道:“當著先生的面,說得什麽胡話,此次不是讓你倆去太玄閣玩鬧的,先生此次是奉聖命入京,為我大煬而戰,你們都給我恭恭敬敬地照顧好先生,不得無禮。”
說完,獨孤信見斷九已是滿臉倦乏,又即說道:“先生連日勞累,且先讓犬子先安排歇息,我還需入宮稟傳陛下先生已至之事,另外,後日的琴筵也需盡快入宮與陛下商議,明日,再來叨擾先生。”
斷九見獨孤信相辭,起身還禮,兩人又是寒暄數句,獨孤信便是匆匆離去。
“孩兒知道了。”兄弟二人一齊躬身,與斷九一起出了正廳,直到了院門之外,才放松了下來。
或是獨孤信已然吩咐,府中下人們已打掃好東院楓樓,重新換了嶄新的鋪陳,熱茶熱水也準備停當,於紅楓颯颯之下,整個院子,顯得極是溫馨,倒看不出一向少有人住。
路上晚食吃得太早,所以長文和如願陪著斷九一起在楓樓用夜宵,三人方才坐下,長文便是急不可耐,問道:“斷兄,現在已到家中了,可以告訴我,為何你要向陛下請旨,不住宮城,而暫住我家了吧!”
斷九抬首望著門外楓落之景,笑道:“長文你看,楓樓外面,可美?”
兄弟二人聞言,皆是望向院中,聽得斷九相說,往日不覺有何特別的楓樓小院,此時卻是感到格外別雅。
“金秋之際,這長安城中,最美,不過衛國公府的楓樓小院,”斷九見這兩人目光癡醉,飲了一口熱茶,“我在太玄閣,便時常聽聞此事,故而借此機會,來府上叨擾數日,以賞此景罷了!”
如願回頭,奇道:“我與長文自小便在府中,從未發現此處之美,斷兄,你是如何能知?”
斷九淺淺一笑,正要開口,長文卻是先行笑道:“如願,太玄閣的千古樓,攬盡天下諸事,你難道不知道麽?斷兄既是太玄閣大師兄,這些事情,只需去千古樓一翻便知,對吧,斷兄?”
斷九微微一笑,算是承應,獨孤如願故意板了板臉,道:“長文,你總是沒大沒小的,叫我大哥。”三人隨後一齊笑了起來。
棗粥和點心剛送上來,獨孤如願突然想起了什麽,問道:“月眠呢,叫他一起來吃吧?”
斷九笑道:“他不是一直都在麽!”
話音剛落,獨孤如願和長文忽然覺得背心湧起一陣寒意,回頭看時,方才明明空無一人的窗欄,此時竟已靜靜地坐著一個身著月白衣衫的抱劍少年,他容顏生得極是俊美,可惜一雙眼眸,卻是黯淡至極,恍若無神,全身上下都似是籠上了一層冰霜般冷傲孤清,令人難生親近之念。
“雖說一路北上,也見過月眠數次,可還是覺得這身法好詭譎啊。”長文壓低了聲音悄聲道,“斷兄,你師弟這樣一直飄忽在你周側,我都不太敢靠近你,生怕他什麽時候會錯了意,刺我一劍。”
“怎麽會?月眠他脾氣很好很聽話的。”斷九剛抬了抬手,瞬間月眠便已經飄了過來,蹲下身,將頭頂在了斷九掌心之中,“看吧,他很乖的,月眠的氣感,比大多數武者,都要敏銳得多,若是有人對我起了殺心,他才會動手的,以後,你們不要惹他生氣,也不要跟我打鬧得太過火就是了。”
兄弟倆不禁打了個冷顫,訕訕笑之,長文抹了抹額間細汗,囁囁道:“無涯上境,離司命境的武道宗師也不過是一步之遙,誰惹得起他呀!”
這個無涯上境的俊美少年自小便長於叢林之中,與野獸為伍,被斷九帶回太玄閣後,秦謫與他雖是多番教導,但仍是有些不通人情,兄弟倆早已知道,不過他倆對斷九都敬若師長,根本也不敢與他打鬧,所以這句吩咐,聽聽也就罷了。
月眠不喜喝粥吃素,如願又吩咐人另給他煮了肉糜面,大家正邊吃邊閑談,院外突響人聲,有一人一路朗聲大笑著走進來道:“你們走得可真慢,等得我都快長毛了!”
獨孤如願大喜,跳起身來抓住來者,“元徵!”
長文卻皺起了眉頭,下巴一仰,問道:“我說元徵啊,你這消息也太快了吧?我們這才剛剛進門,時間又這麽晚了,你跑來幹什麽?”
“元徵拜見大師兄,這一路聽著長文叨叨,可累了吧,”元徵大踏步上前拜倒給斷九問禮,隨即轉頭看著長文,“我爹爹被陛下喚進宮了,喜公公說是商議後日琴筵之事,我一聽便知,定是大師兄到了!”
廣陵王府的世子楚元徵是獨孤如願最好的朋友,其父楚行豫如今不過一閑散王爺,老來得此獨子,向來寵溺,年輕時曾與秦謫交好,故而自小便將元徵送入太玄閣中習武讀書,以避免他沾染上京都世家弟子紈絝作風,直到其十五歲時,才又將他接回京都。
楚元徵此次本來是要與獨孤兄弟一同南下,接護斷九入京,誰知三人剛準備出發時,卻收到了斷九的消息,讓他去巴州隨太玄閣弟子,護送一批證人進京,指證驍騎將軍,北水郡公王業的親族在他的食邑北水所屬地巴州橫行鄉裡,魚肉百姓,奪耕農田產為私產,草菅人命等諸多罪狀。
楚元徵生性灑脫不羈,素有俠義之心,又視斷九為半師,得令,便是匆匆前往巴州,與太玄閣的師兄弟會和,前天方才回到長安。
“那批來京指證的百姓怎麽樣?”一見到他,斷九自然要先問問自己交代的事情。
“狀子已經遞到禦史台了,那批證人也移交大理寺看護了,事情現在很穩定,陛下密旨派了兩名夜白士去巴州,沒有定論之前,案子暫不在朝堂明審,所以現在還沒起什麽風波,長文,雖然京都各府都已聽到風聲,但你那張大嘴巴,可得閉嚴咯,否則讓獨孤伯伯知道了,不得揍死你。”
楚元徵雖然語氣樂樂呵呵的,但言語之間卻是一派儼然。
“呸!”長文啐道,“誰大嘴巴了,再說,估計到琴筵結束,這件事情便會抬到明面上,那夜白司既然出動兩人前去,那王業再能翻騰,也已是板上釘釘了!”
“好了好了,你們別鬥嘴了,說正經的,”斷九擺擺手笑道,“元徵,夜白司陳司主,難道沒有派人協助大理寺看護證人麽?王業也是無涯境的高手,在軍中勢大,背後又有往極教扶持,難免不會狗急跳牆!”
楚元徵正色應道:“那兩名夜白士是陛下密令召進宮的,陳大人只怕也是不知,不過請大師兄放心,我已按照你的吩咐和大理寺卿言語過了,讓太玄閣的師兄弟們暫時留守京城,以策萬全。”
斷九聞言,凝色思跗片刻,溫笑道:“做得好,元徵!”
楚元徵嘻嘻一笑,拖過一張凳子在桌旁坐下,撈起一杯熱茶一飲而盡,笑道:“你們大概還不知道這次大師兄出山,都引來了什麽人觀戰吧?”
“什麽人?”如願不解地眨眨眼睛,“不會連大齊都派人來觀戰了吧?”
“哈哈,”楚元徵用力拍著好友得肩膀,“不錯,大齊確實派使團來了,不僅是來觀戰,更重要的是.......”
“別吊人胃口了,快說,更重要的是什麽?難道是來求和不成?”長文催道。
“害,什麽求和,齊國與我大煬向來不睦,千裡國境,哪邊不是駐守著三四十萬將士,”楚元徵擺擺手,“你們還記不記得,出發去太玄閣之前,我們在酒樓上作別之時,看見了什麽人?”
“看見了......”長文略作回想,“啊,那個不是南陳派來出使我大煬的使團麽!當時他們喝醉了,不是還一直在那鬧麽?又打人又砸樓的,把巡防營都給招來了,但是大齊的事,與他南陳何乾?”
“嘿嘿,”楚元徵笑眯眯道,“他們是來求親聯姻的!”
“原來是這個事......”長文有些失望,“這南陳向來勢弱,國主昏庸無能,不是來我大煬尋求庇護,就是跑去大齊借糧,和親之事,到得現在,只怕也已有五六回了吧,這有什麽好說的!”
“你先別急嘛!”楚元徵瞥了他一眼,“南陳求親不假,但這大齊也來聯姻,這......就是前所未有之事了!”
獨孤如願與長文皆現震驚之狀,斷九溫溫一笑道:“大齊使團現下,進宮見過陛下了麽?”
楚元徵見斷九似是早已知曉此事,稍感受挫,但很快又振作起精神:“是的,大師兄猜的不錯,但這次,大齊的使團陣容可謂空絕,來人不僅有大齊劍閣的‘絕劍’步明池及其座下七劍。就連天一門門主莫天行都是帶著他的大弟子莫衍隨著使團前來!”
“嘶...這...這一下來兩名司命境的大宗師,大齊這是打算禍亂長安不成?”獨孤如願倒吸得一口冷氣,“劍閣作為大齊朝廷的一把利刃,派人前來無可厚非, 步明池前來,倒也說得過去,可...可這天一門的人來幹什麽?莫非......”
“不錯,就是你想的這樣,”楚元徵得意地一笑,“莫天行的大弟子莫衍,雖是號稱‘七弦絕唱’,但世人提及琴道,皆是將大師兄列為無雙,大師兄常年隱於江陵太玄閣中,莫衍哪有機會能求得與大師兄一較高下,這次聽聞大師兄奉聖命出山,便與他師父一路向長安趕來,與大齊使團會和。”
“他連白陶都怕是不如,哪能及得斷兄,”如願挑起雙眉,“但和親之事又是怎麽一說?我大煬與齊國之間,勢同水火,陛下怎會同意和親之事?”
楚元徵賊賊一笑,正準備賣賣關子,斷九又笑道:“如願,你沒聽元徵說,這次是求親,不是和親麽。”
“噢!”獨孤兩兄弟恍然,隨即以詢問的目光望向元徵,楚元徵隻好撓撓頭:“大師兄,你能別老拆我的台麽,不錯,這次是求親!而且是論武求親!”
長文很是訝異地道:“陛下這又是何必呢?如果要與他國聯姻,幹嘛要弄得這麽複雜?”
“傻了吧?”楚元徵又高興起來,“我剛才說了,論武求親,你以為還和之前一樣,皇上同意了,就在公主郡主中挑一個適齡的嫁過去,對方也不在乎到底是誰,反正娶的是一個大煬皇室貴女的身份?”
“嘿嘿,”見兩人越發疑惑,楚元徵用充滿神秘感的神情,低聲道:“這次的求親對象,可不是一般的皇室宗貴......娶的,也不單單是這皇族身份,你們猜猜看,到底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