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身後的殿群都已經消失不見,踱出假石花榭的園林,兩人這才停住腳步。此時身前,是一方清幽的小院,院旁便是一泊瘦湖,名為龍池,院落不大,裡面只有一幢三層木樓,樓宇有些破舊,園中花草也未有打理,自顧自隨意地生長著,不少已是頹然傾倒於地,就像是一具具被殺死的屍體,黃白慘淡,這裡,應該很多年都沒人住了。
拾階入院,斷九的心情開始緊張起來,雙手隆入袖中,不斷的摳娑著,面上卻是一副淡然之色,略帶恭敬。
到得樓門前,兩人停住腳步,陳崇轉首一笑,隨即向著小樓抱拳跪下:“臣,陳崇,奉命護送斷先生前來見駕。”
不多時,樓門“吱吱”地響了起來,一個乾瘦的老太監碎步行出,雙眼半睜半閉,於樓前打量了斷九幾眼,隨即溫聲道:“斷先生請隨我進來,陳大人,陛下讓您去宮外候著,等斷先生出來時,還要勞您護送他回去。”
“臣,遵命!”
陳崇位列一品,身職夜白司司主,此時卻被煬帝視作馬夫一般,若是讓旁人見得,必定驚詫不已,而陳崇卻是俯身一拜,恭聲一應後,向著斷九頷首一笑,隨即離院而去,未有半分遲疑。
斷九不禁暗歎,這陳崇,路上還與自己隱論黨爭之事,此時卻又是作得一副直臣的模樣。雖不知他對煬帝究竟是真敬還是假恭,但不得不說,這做戲的功夫,倒不比自己差多少,
這般想著,斷九正了正衣襟儀容,將琴囊負於身背,便即隨著老太監步入樓中。
小樓外面老舊,樓內卻是鋪陳精致,纖塵未染,應是常年有人清理打掃。
老太監一直引著斷九上了二樓,在正廳處站定,廳外露台之上,有一身披青色絲衫之人,正自負手眺看著台外湖色,那件青衫,倒是與斷九所穿有些相似。斷九瞟了一眼滿屋懸掛的書帖字畫後,便直直盯著露台之上那人,攏於袖中的雙手,竟是有些微微顫抖。
“陛下,斷先生來了!”老太監於斷九旁側,躬身細語道。
煬帝抬手略略一揮,那老太監便即拱手一禮,眨眼間消失於廳樓之中,卻不知隱於何處,若斷九有所留意,必定會發現,這老太監,竟也是無涯上境,甚至觸摸到了司命境的高手。
不知過了多久,煬帝方才緩緩轉身步入廳內,斷九見得,忙即拱手行禮,但卻並未跪下呼歲。
煬帝楚昭聖已年過花甲,容貌談不上英武,雙髯斑白,面有微皺,雙眸盡顯暮氣,竟全然不似是踏足武道之巔,司命境至強的絕代宗師,但揮手投足之間,卻仍是有著一股睥睨天下的王氣,只是被那眸間暮色衝淡了些許,迎面走來,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抱手執禮的斷九身上。
煬帝盯著斷九看了半晌,斷九一直低眉望著自己的足尖,半晌,方才延聲喚道:“斷......九!”
“草民在。”
“坐吧,在這裡,隨意些,”煬帝揚手一揮,輕笑著說了聲,眼中那最後一絲暮色也已是消逝殆盡,傲意灼灼,“斷九這個名字,不好!”
煬帝半臥在了一旁的軟榻之上,似是自語道,斷九淡色應之:“草民,知罪!”
“呵呵,朕不是在說你,”煬帝指了指身前的腳凳,示意斷九坐下,“朕是在說你那師父呢,他給你起這名字,不好!”
“陛下,”斷九並未落座,拱手道:“師父若是有罪,徒弟理應代為受之,請陛下賜罪!”
煬帝瞟了一眼拱手時,
唯有四指的右手,又望著躬身低眉,一臉順然之色的斷九,心中略有不悅,沉聲道:“朕讓你坐!” “遵旨!”斷九應得一聲,雖是落座,卻又是顯得一副正襟儼然之態,不曾抬首直視煬帝。
“你這性子,唉,”煬帝指了指斷九,竟是有些遺憾道:“一點也不像他!可惜,可惜。”
“不知陛下,所指何人?”
“啊,沒什麽,”煬帝眼中閃過一絲難以覺察的悔色,瞬間掩抑不見,溫笑道:“你師父他......這些年還好嗎?”
“回稟陛下,這些年,師父一直在閣中撰書,不曾出門,草民出閣時,師父便閉關靜修了,一切尚好!”
“這老家夥,還是這麽迂腐,”煬帝大笑得一聲,隨即溫聲道:“斷九,你明日便要代表我大煬出席琴筵,也算是為朝廷效力,雖暫無職分,也當有了客卿之位,不必再以草民自稱了,待明日你勝得白陶之時,朕自有封賞!”
斷九微微沉吟了一下, 方道:“臣...遵旨!”這三個字,語氣淡漠,渾似沒把這等聖眷恩寵放在心上,只是了了禮節罷了。
煬帝似是未覺其意,仍是笑道:“再者,朕與你師父份屬同門,按著江湖規矩,你當稱朕一聲師叔才是。這是宮外,不必這麽拘禮!”
“臣不敢!”
“嘿,”煬帝突然直起身子,湊近笑罵道:“你倒是和你師父生得一樣的倔脾氣,罷了,你隨意便是!”
“臣遵旨。”
煬帝似乎也是被斷九這溫吞水的脾性磨得沒了興致,又是躺了回去,指了指滿屋的書帖,問道:“早些年,煜凰公主便是向朕舉薦過你,說你才冠天下,學富五車,可朕的私書只怕還未到你手裡,便是被你師父那個老頑固給退了回來,這次你入京,國師和老二老三也對你是大加讚賞。這屋子裡的書帖,你且看看,與朕說說怎麽樣!”
“臣遵旨。”
懸掛的書帖,幾乎全是兩兩成對掛在一起,一副筆鋒稚嫩,一副力道蒼勁,摹得都是同樣的內容,卻是出自兩人之手。
斷九起身昂首,緩緩踱步於廳中,臉上或是疑惑,或是驚喜,或是矛盾,或是讚歎,儼然一副悉心品較之態。
但實則看得越久,斷九越是覺得心緒激蕩,當看到懸於最高處的兩幅長卷之時,斷九再是繃不住面上作態,也顧不得失儀,忙急轉過身去背對著煬帝,雙手不自覺地劇烈顫抖起來,面上神色似是歡喜、似是怨恨、似是哀惋、似是憤懣......竟是再不複平日淡然。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