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大煬帝都
王氣巍然百業俱興,這裡連城牆也與他處不同,佇於其下,皆生渺小之心。川流不息入城的車馬商旅中,一輛不起眼的青頂雙轅馬車夾在其中,緩緩搖行,在距離明德城門數丈之地歇了下來。
車簾掀起,一名青披白衫,容顏清俊的青年扶欄而下,緩行數步,揚首凝望著城門上方“長安”二字。
令人稱奇的是,這青年扶欄之手,竟唯有四指。
騎護在馬車前方的兩名貴族模樣的世家公子,察覺到馬車忽歇,回頭看了一下,一齊拽轉馬頭夾馬行至青年一旁,溫言問道:“斷兄,怎麽了?”
斷九淺淺咳了數聲,沒有回答,仍是保持著仰望城門的姿勢,神情凝然,一頭漸白長發被風吹起,有幾絲零散地撫過那蒼白的清瘦面頰上,年紀不大,整個人卻透著一股深邃的滄桑與悲涼。
“斷兄是不是乏了?”
另一人見他不語,下馬近前,關切道:“連日奔波,我和如願都是洞天境的習武之人,倒也無妨,卻是難為斷兄了!”
“如願,長文,”斷九毫無顏色的唇邊掠起一抹淡淡淺笑,“我想在這兒再站一會...這麽多年了,想不到長安城卻是絲毫未變,進去後,多半也仍是昌冠滿京華的盛況吧......”
獨孤如願略顯怔忪,道:“怎麽,斷兄曾經......來過長安?這些年,你不是...一直在太玄閣中...授琴撰書麽?”
“十五年前,曾隨師父他老人家來過一次,這是他曾經住過四十年的地方啊,”斷九幽幽長歎一聲,斂了斂雙眸,似要拂去滿目浮華,“想到師父,不免便感慨前生往事如煙如夢,仿若水涸雲散,豈複有重來之日。”
聞得斷九提起其師秦謫秦大家,獨孤如願與獨孤長文都不由神色肅然。
秦謫這位淵學天下的一代宗師,當年雖受召入朝,教習諸皇子武道琴文,但亦不忘設教壇於宮牆之外。於他座前聽教之人,富貴寒素,盡皆有之,並無差別,天下人皆都稱之以師。然而當年不知為何,觸怒陛下聖顏,據傳,秦大家曾與聖上,於興慶殿之上,大戰一夜,翌日,秦大家便以太傅之身被貶白衣,憤憤離京,歸隱太玄閣,誠是天下之人心中之痛。
獨孤兄弟此次去往江陵太玄閣,雖未得見秦謫之面,但在與斷九一路同行至長安的相處之中,見斷九學識深不可測,武學、雜集、詩文、經衍無一不精,對於其師秦謫的敬仰之情實則更甚往日。
“雖不知秦老先生當年,因何故離京,但想必他老人也不希望斷兄你為他傷懷,你身體本就有恙,不宜過度感慮,”獨孤如願低聲勸道,“斷兄這次可說是被陛下‘強召’入京,陛下命我兄弟二人定要妥善照顧好斷兄身體,你若這般鬱鬱不歡,不說陛下見得會作何想,便是我們這些做朋友的,都會覺得過意不去。”
斷九默然半晌,方才緩緩睜開雙眸,溫笑道:“放心,既然來到這王城之下,總要感念一下師父當年忠心受挫,黯然離京的淒楚之情,豈有一直沉溺過往之理?我身子近來,且無大礙,咱們進城吧!”
時近黃昏,晝市已休,夜市未起,街道有些清寂
一路無話,不到半個時辰三人便趕到了一座赫赫巍立的府邸前,“衛國公府”的金匾高高懸掛,使人心生敬意。
“哎呀,快進去通稟,斷先生來了,兩位少爺也回來了!”這時正好是下人們忙著四處張燈掛彩的時候,
一個眼尖的男仆扭頭瞅見三人,立即高聲叫了起來,隨即上前請禮問安。 三人下車下馬,客前主後進了公府大門,入目便是一道影壁,壁上所書“皓天柱國”四字,竟是聖上禦筆親題。
“方伯,斷先生都到了,怎麽不見爹娘?”獨孤如願問著一個匆匆迎來的老仆。
“唉,按著推算,斷先生後日方至,府內現下,一點準備也沒有,公爺尚未回府,夫人今日又去禮教,要留宿寺中。”
“那我義父義母呢?青雲大哥和小妹他們呢?”
“葉莊主和葉夫人聽聞斷先生要來,忙著去秦州采購雪參去了,想著給斷先生好好滋補調養,姑爺和小姐也一同去了。”
在一旁聽著主仆問答,斷九忍不住失笑道:“何必如此周張鋪費,葉莊主太客氣了,此次我是奉聖命入京,得陛下體諒,讓我於公府落腳,卻不想,給大家添得這般麻煩!”
“哎,這怎麽能說是鋪費呢,斷兄此次奉聖命入京,與那西域第一樂師,龜茲白陶鬥琴較律,可是大大揚了我大煬的威名, 好叫那蠻夷知曉,我大煬不僅武道昌隆,萬道也皆於諸國之上,衛國公府能代宮裡招待斷兄你這樣的貴客,怎能不盡心為之!”
“長文,我還未與那白陶論琴,尚不能說為大煬揚名,何況我琴藝粗淺,能否勝得白陶,尚未可知,卻是說的早了些!”
獨孤如願不待弟弟言語,便是敬聲道:“四指流雲之名,天下皆知,除非江河倒流,否則斷兄怎會勝不過那龜茲白陶。”
“我身子孱弱,既無內力修為,氣海更是不通,白陶不僅於琴道冠絕西域,其武道更是已入無涯境,比你們還要高上一境,此次隨龜茲使團行訪大煬三月,白陶已是敗得太常寺卿荀悅荀大人,盈憶樓公孫樓主等數十位琴道前輩,我一晚輩,確不敢定言取勝。”
獨孤長文擺擺手,笑道:“斷兄過謙了,世人誰不知道,斷兄於琴道之上,得承秦老先生真傳,琴藝只怕已能與尊師並肩,當可謂世間第一,荀大人和公孫樓主雖是音律大家,但於斷兄也是有所不及的。
況且,此次龜茲來使已是言明,白陶隨使團前來,僅以琴技相較,不涉武道之爭,再說,若比武學,在這京城之中,少說也有十數人能勝過白陶,龜茲人又豈會自取其辱?”
“不錯,白陶雖是敗盡我大煬琴師,但又怎能與四指流雲相提並論,若非無人能敵,聖上也不會勞動斷兄病體,千裡迢迢自江陵趕來京城。此次,全指望斷兄能保住我大煬顏面了!還望斷兄能盡全力為之,讓那白陶知曉何為蚌珠皓月之別。”
“自當盡力!”斷九淺淺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