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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會兒的一些事兒》第14章
  老尤交待修改的稿子時光該了三遍,總算過了關。

  再去企業廠家“采訪”的時候,時光手裡有了四份樣報,每份上邊都有他署名的文章。這大大地增加了自己是一名記者的可信度。他如虎添翼,大學新聞系畢業、有志青年記者的形象更加令人深信不移。他單槍匹馬,獨往獨來,日出而作,日落而歸。白天跑企業廠家,晚上挑燈夜戰寫稿子。趙兵兵為他圈定的那片郊區真是風水寶地,那些和“信息周報”建立時間相差無幾的鄉鎮企業對他這樣一個年輕記者言聽計從。歪打正著的,有些企業確實通過報道和廣告受了益。

  在報社裡,時光得仰視別人;而在企業廠家,時光是個大學剛畢業的年輕有為的記者,是個能給企業廠家帶來福音的上賓,被別人仰視。這種反差讓他在王智那間屋裡的鏡子面前,外邊是人裡邊不是人的感覺日複一日地強烈,在那間屋裡他可以隨時站起來看鏡子的上半截兒找平衡,可在報社卻容不得他隨便站起來,許多無形的東西壓著他,他有火不能發,敢怒不敢言。

  時光最反感有人在耳邊整天說,這個不行,哪個不行,這事兒應該這麽著,那事兒應該那麽著。他聽得太多了。原來廠裡的領導說,現在是報社領導說,連趙兵兵都對他說,他膩透了,還得忍著。

  趙兵兵最大的享受就是跟時光說這些應該怎麽著,不應該怎麽著的話了。她不管時光是不是愛聽。王智回來住了,什麽時候走沒定。這成了時光疏遠她的一條不可抗拒的理由。約會的場所暫時沒有了,可她不想放任時光一個人隨意遊蕩。時光自以為翅膀正在變硬,可在她看來是把原本一些優點、長處變沒了,或者說在不依她的意志和設計在變,她感到了一種潛在的威脅,每天下班後她更加看緊了時光。場所沒有了可以去看電影,可以在報社加班。她需要和時光在一起,既是為了時光也是為了自己。

  這一天時光真是為了加班,又有一篇帶著廣告的稿子要寫。在他的要求下,王智今天特別把電話打到報社通知了他,晚上和女朋友一塊兒回去,時光晚回去為好不回去更好。時光故意在打電話的時候大聲地嚷嚷著,為的是讓資料室裡的趙兵兵聽見。

  快下班了,在趙兵兵的審問下他從實招認了晚上要在報社加班的計劃。下班後趙兵兵走了。時光松了口氣,可沒一會兒,趙兵兵又拿著買來的一兜吃的回來了。

  躲是躲不過去了。

  時光悶頭改寫稿子,趙兵兵拿著一本烹飪的書看。眼睛看著書,心裡在想著時光——她盼著時光早點改寫完那篇該死的稿子好和她說說話。她已經好幾天沒能和時光在一起了,有些沒著沒落的。

  她已經看完了魚香肉絲的作法:油二兩,辣椒三錢,料酒少許……她反覆看了三遍還是沒記住——這是時光愛吃的,她很想學會這道菜,她必須學會這道菜,可是時光就坐在身邊,老使她不能專心。

  她又開始看宮爆雞丁的作法,書上的白紙黑字全變成了時光那疲倦而倔強的臉……她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不再作徒勞的努力,漫無邊際地翻弄著書頁……

  不知過了多久,時光“啪”的一下把筆扔到了桌上。趙兵兵跳了起來。

  “完啦?”趙兵兵激動地看著時光問。

  “什麽完啦?”時光用力伸展著有些酸麻的手臂說。其實他已經寫完好一會兒了,只是在想怎麽應付趙兵兵的秋後算帳,找個什麽由頭能把趙兵兵盡快支走。

這會兒聽她這麽問,很想挑起點事端來。  “當然是稿子完了,還能是什麽完了?別貧了,快吃點東西吧,”趙兵兵好像並不急於算帳,看也不看時光就手忙腳亂地張羅起來,她需要情調而不是吵架,“這麽快呀,不簡單,看來你進入情況啦,其實新聞沒什麽了不起,這那麽一個套路,熟了,掌握了,甭管寫什麽往裡一套就行了。”她把一個炸雞腿和一瓶啤酒放到時光的面前。

  時光狠狠地咬了一口雞腿,拿過趙兵兵手裡的書,一看是烹飪書,他知道這是為他而看的,咽下嘴裡油汪汪的雞腿肉他心裡一陣發熱。“紅袖添香夜讀書……”他心裡剛湧起這句不知在什麽書上看過的句子,馬上警覺地打住了。他看看手表已經快十點了,再過一會兒轉達室的老侯就要鎖大門了,他又看了看趙兵兵,沒有一點要走的意思,心裡暗自叫苦。

  “你今天是……”

  “我今天沒事兒,外地來了親戚,家裡一片混亂,煩死人啦……”趙兵兵知道時光下面要說什麽,打斷了他。“知道嗎?於詩風恨透了榮總編啦,”她知道時光最感興趣的話題是什麽。

  “怎麽會呢?”果然,時光馬上警覺了。

  “是這麽回事,”見時光關注的樣子趙兵兵來了興致,濤濤不絕地講了起來。

  她告訴時光,成立“信息周報”是於詩風牽頭策劃的,三家合辦,新聞中心,“企業經營時報”,華北工業部。於詩風原來是四川一個什麽小報的,後來北京辦了個新聞研究生班,於詩風考上了,畢業以後沒走。華北工業部是“信息周報”的主辦單位,但是沒有懂新聞的,正好這時候於詩風通過關系找上門來,部裡的頭兒就讓他作為部裡的人來了報社。李主任、發行科的那幾個是部裡的。老梁、田剛、還有一二版的編輯是新聞中心的,程志仁,四版的編輯是“企業經營時報”過來的。開始就這麽幾個人,於詩風一個人說了算。可攤子都支好了,可能是什麽人的關系,也可能是看著於詩風權力太大了,又那麽眼裡沒誰的吧?部裡借口於詩風級別不夠又把“企業經營時報”的榮總編調來了,而且來了就是一把手。

  “於詩風這人特那個,和老婆關系不好,到北京找感覺來了,見了小姑娘就死盯著不放。”向一個男人說另一個男人對自己有所圖謀,是刺激男人感情亢奮的有效辦法,這是她前些日子在一本書裡看到的。時光對她老是不卑不亢若即若離的,這會兒她想在時光身上試試這個辦法的靈驗程度。“他老是想約我和他出去吃飯,要不就是和他一起去參加新聞發布會,你說一個副總編輯、領導,又不能得罪,多煩人呢?真沒辦法。不過我都找借口回絕了……”

  時光情緒平穩,這使她失望,她頓了頓又說:

  “世界上還偏偏有賤的,咱們報社的那個茅頻,怎麽來的知道嗎?原來是曙光印刷廠的校對,有張什麽夜大的文憑。咱們報不是在那兒出報嗎?於詩風那會兒老是跑印廠盯著出報,茅頻知道他是總編輯就開始犯酸。也真夠有本事的,硬是讓她給酸倒了,要不怎麽說男人都沒出息呢。後來於詩風把她調來了。聽說都結了婚了,還不安分一點。你看著好像茅頻比我還小似的吧?聽說結婚啦,咱們報社好多人不知道。見誰和誰犯酸,真沒勁。”趙兵兵其實並不知道茅頻是不是真的結婚了,只是一種猜測一種希望,可她覺得應該、也必須這麽跟時光說。

  “有什麽氣、有什麽恨的?”時光不解地說。

  見時光對茅頻並沒有表現出特別的興趣,趙兵兵高興了起來。

  “你想的是什麽?人家想的是什麽,一樣嗎?”趙兵兵一臉神秘地接著說,“掛靠部裡,搞好了也算是司局級的事業單位,總編輯也是局級幹部啦。……我怎麽發現你也挺大的人啦怎麽什麽都不懂呀?”

  “我不是傻嗎?”時光不為所動地說。

  “可不是傻。”趙兵兵挑戰似地看著時光說。

  “那你,那你還老和我在一塊兒,還不……”時光不放過機會,想來個順水推舟。

  趙兵兵聽著話不對了,忙揮手打斷說:“不許胡說!再胡說我不給你好吃的了。”她注視著時光,“我就是欣賞你這個,現在像你這樣的人真不多啦,好不容易遇上了,那能……反正我是說什麽也不會讓你跑掉的……”她說著不知為什麽眼睛濕潤了。她摘下了眼鏡。

  以前雖然有過戀愛的經歷,但趙兵兵不認為那是真正的戀愛,只能算是一種荒唐和遊戲——兩方面都不認真。和時光是戀愛嗎?她說不清,可她是認真的,雖然開始沒想認真。那種發自內心的感覺是她從未有過的,完全是不由自主的。

  時光看到趙兵兵臉上升起了兩片紅暈,白淨的臉龐更顯得亮麗而有光澤,剛才用力地揮來砍去的白皙的手,這會兒軟軟的垂在下巴旁邊,一雙眼睛在台燈的折射下,像湖水似的清澈明亮,正一眨也不眨地凝視著自己……

  他第一次看見趙兵兵不戴眼鏡的樣子,他驚訝地發現她比自己想象的要好看的多,女人氣的多。心裡突然有了一種衝動,他一個未婚未戀的大老爺們,讓一個姑娘上趕著,時間一長哪兒還抵擋得住?多少閑極無聊的晚上盼著身邊能有個姑娘,現在姑娘就在面前,正用一種沒法形容的特殊眼神兒盯著他。他想過去抓住那隻柔軟細嫩的手……

  趙兵兵似乎在等待著什麽,臉更加紅潤,凝神地看著時光的眼睛。在那裡邊盼望著她早就想讀到的東西。

  “誰還在那兒呢?”

  真不是時候,外邊傳來傳達室值班的老侯的叫聲。像是棒打鴛鴦散,屋裡的兩個正越湊越近的人急忙分開了。沒等時光反應過來呢,趙兵兵已經一個箭步鑽到了門後,並對時光作了一個急切的手勢。時光來不及多想,開了門伸出頭。

  “老侯吧,是我。”

  “鎖門啦,走不走啦?”老侯說著走了過來。

  “加個班,有篇稿子明天得交,不走啦。”時光說著向門後的趙兵兵用力擺擺手,示意她別出聲,別動喚。

  老侯走到屋子門口,伸著腦袋向屋裡看了看,說:

  “加班?和頭兒打招呼了嗎?”老侯臉上最突出的是滿嘴的大牙,這點很像他的同鄉李主任,只是比李主任的牙顯得更大、更結實。不笑的時候有一半在外邊,微微一笑三十二棵都露了出來——滿臉都是牙。不管是笑還是不笑樣子都夠可怕的。

  “……嗯——,老梁知道。”時光看著老侯那呲出來的大牙心虛地說。其實他誰也沒打過招呼,不過他知道到時候老梁會幫他說話的。

  “老梁?怎麽不跟報社裡的頭兒說一聲啊?出了問題算誰的呀?”老侯懷疑地看著時光說。

  “這次太急了,下次注意。”時光陪起了笑臉,好像是大街上違反了交通規則,為了不受罰、不被扣車對警察說話一樣。

  “下次注意?這次出了事兒找誰去呀?”老侯繃著臉,又不放心地向屋裡看了看,嘴裡叨嘮著走了。

  老侯其實歲數不大,滿打滿算也就四十七八歲。原來是一個小學校的電工,挖防空洞那年被一塊水泥板把腰砸了,人到中年就吃上了勞保。他和李主任是河北老家一個村的,老婆孩子也在村裡。在家閑得難受,經李主任介紹到了報社。晚上看傳達室白天管收發。一是找個營生乾乾,二是對鄉裡鄉親的也有的說辭,在北京做事,還是個文化單位——報社。平時仗著自己有點電工和修自行車的手藝,和報社上上下下混得都挺熟。報社騎車的人不少,誰也說不好車有個毛病的時候,報社附近又沒有修車的地方,自然都來求他;哪個辦公室燈泡壞了,夏天電扇壞了,報社沒有電工,也隻好來找他幫忙。日子長了,都知道他有這手藝,誰家裡有事兒也短不了備下好酒好飯的請他去。他可不是助人為樂,他幫別人乾事有個說頭,得吃點貢——一棵煙,一盒煙,一條煙,一瓶酒,一頓飯,根據人頭具體而定。不在多少,得有。他有他的邏輯,豬往前拱雞往後刨——各有各的活法。你們都是文化人我是一個大老粗,求著我辦事啦,可不能瞧不起我,吃這點貢是我老侯的身價。剛來的時光不知道這裡邊的事兒,看見別人都找老侯修車,也把自己的車推來讓老侯修,正好那天身上沒有煙,修完車也沒給老侯任何“意思”,而且忙著出去辦事推起車就走了。一下讓老侯記住了。剛才這事兒要是換了報社別的人,老侯什麽也不會問,一看是時光所以就有意刁難。

  看傳達室的怎麽著?你不是一個剛來的臨時工嗎?得讓你知道知道,老侯也不是好惹的。

  報社裡只有一個人他怕,讓他幹什麽他幹什麽,讓他往西他不敢往東,這人就是李主任。他曾背地裡對別人說過,這老東西原來在村裡就是一霸,當了幾年兵回來更王道啦,整個一個土匪。要是跟你對付的,你犯了事兒了,不是他乾的他敢替你背著,要是和你不對付的,不是你犯的事兒他敢栽到你身上。

  別人看不出來老侯看得出來,時光最近和資料室那丫頭挺近乎。今天下班的時候他眼瞅著趙兵兵抱著一堆吃的回來的。剛才他在屋裡看見東西已經吃得乾乾淨淨,心說,也不給你侯爺爺送點來,啊?算你小子有眼,別犯到我老侯手裡,新帳老帳的,非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大門口,老侯“咣當”一聲鎖上了大門。

  屋裡時光和趙兵兵進退兩難了,大氣不出,面對面坐著發呆。時光後悔剛才不該讓趙兵兵躲起來。何必呢?這要是讓報社的人知道嘍,為這個再耽誤了自己轉正就忒不值啦!他這會兒只有一個心思。

  長夜快過去,天色朦朦亮。

  趙兵兵這會兒十分激動,此情此景就像是小說裡看到過的,兩個人就像為愛情衝出重重阻礙,逃到一個什麽荒島什麽深山老林裡偷吃禁果青年男女。還有幾個小時的時間,她在黑暗中睜大眼睛看著有些失魂落魄的時光想——也許奇跡就要發生在這個具有特殊意義的夜晚。

  有人敲門,時光一個機靈,忙站了起來,趙兵兵又飛快地閃到了燈影裡。“我說,鎖門啦?要開水不要啊,傳達室有?”是老侯的聲音。

  “……不要,謝謝……”時光為了不讓老侯有什麽懷疑過去打開了門。

  “還忙呢?”老侯說著就要進來,時光站在門口有意無意地把他檔住了。

  “我也正想迷瞪一會兒呢,要開水我去傳達室找您。”時光客氣地對老侯下著逐客令。

  老侯討了個沒趣兒,悻悻地走了。

  時光一屁股坐了下來,長長地出了口氣。黑暗裡趙兵兵在偷偷地笑。

  “有什麽了不起的?瞧你垂頭喪氣的樣子。”她對時光說。“明天給老侯賣條煙,還不用太好的,什麽事兒都不會有的,老侯就這麽一個人。別說沒看見,看見了也沒什麽。”嘴上說著時光,她自己禁不住地心口陣陣狂跳,手心上已經攥滿了兩把的冷汗。

  “我和別人不一樣,別人都是……”時光哭喪臉心裡又急又氣,還沒說完,就被趙兵兵打斷了。

  “不一樣不一樣,就知道說不一樣,我就不愛聽你說這個不一樣!別人都是三頭六臂的?不也是人嗎?”趙兵兵的臉由白轉紅像是豁出去了似的說。

  “你……哎呀,你小聲點行不行?”時光覺得在這個問題上沒法兒和她溝通。突然有了一種孤獨感,無助無奈的。

  夜深了,屋裡變得陰暗淒冷。想著老侯隨時還會來“捉奸”,漫漫長夜不知什麽時候才能熬到天明,時光心裡一陣委屈,鼻子一酸,熱淚盈滿了眼框。

  一股女人身上特有的馨香味鑽進鼻子直透心底——不知什麽時候趙兵兵來到了時光身邊,默默地擁到了他的懷裡,雙手摟住他的脖子,潤滑的肌膚在他的臉上摩擦著。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我知道……”趙兵兵柔聲地說,像是小時候過家家哄布娃娃。

  一股電流通遍了時光全身,就要失去控制了……他猛地掙脫開趙兵兵摟抱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他們就這樣遠遠地互相望著……

  趙兵兵又氣又愛。氣的是時光居然沒有一點男人的勇氣和魯莽,愛的是時光在女人方面那難得的無知和守舊。

  時光克制著心裡那一竄一竄已經燒起來的欲火,想著,絕不能越過最後的界線,一步也不行,想都別想。現在是黑戶口,還沒到富貴思**的時候呢。

  兩次驚嚇使恐懼壓倒了一切,兩個人面對面一動不動地坐著,豎著耳朵聽著外邊的動靜,準備隨時采取可能的應急措施。

  天剛亮,老侯來了個“三顧茅蘆”——又來敲門,說是給時光送洗臉用的開水。門開以後老侯在門口探頭探腦,還是沒能發現什麽蛛絲馬跡。

  兩人經歷了第三次驚嚇,已經面無人色,虛汗淋漓,魂飛天外。老侯離開後,時光和趙兵兵不約而同地抱在了一起……

  “你那麽小親爸親媽就不在了,沒人疼過你吧?以後讓我來疼你吧……”趙兵兵還是像對布娃娃似的在時光耳邊喃喃著。

  布娃娃泄氣地想,有了這麽一個說不清的晚上,以後能不能繼續“死扛”,還頂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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