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噘嘴騾子帶著時光趙克來到了鎬把子老頭的小院兒。
趙克自視老道地沒進門就高聲喊著:
“在屋呢吧,二大伯?”
屋裡沒動靜。
一個上了年紀的農村婦女笑著迎了出來,說:“快,屋裡坐,正等著呢。”
時光看著收拾的井井有條的小院兒,有著與囤囤兒家隻多不少的家禽養殖規模。想著這老頭一定也是個勤快會過日子的人兒。進了屋發現,這屋子也與去過的其它社員的屋子略有不同,同樣的家具要顯得考究的多,一色的老式木家具,擦得透亮。燈泡也比一般社員家的度數要大,整個屋子顯得整潔明亮。
在村裡威風八面六十多歲的鎬把子是個很瘦小的乾巴老頭,這會兒正坐在炕頭上陰沉著臉抽煙,看著有人進來也沒動地方。老婦女殷勤地張羅著讓時光趙克坐在了炕上,又讓煙又讓茶。噘嘴騾子忙找出了那封信遞到了時光的手上,時光看了一眼見是封英文信心裡稍稍放松了些,回頭遞給了趙克。
鎬把子的凌然氣勢從一開始就讓趙克鬧了個沒趣兒,這會兒更好像矮了半截,連聲音都低了八度。他看看信又看看鎬把子,說:
“這信上說,到了澳大利亞以後,一切都好,……說是下半年可能去北京辦事,順路來看看您和二姑,……還說,到時候,給您買瓶好酒,在那兒要二十美元一瓶,差不多是二百多人民幣……”
“瞎他媽掰瞎他媽掰,淨整這瞎他媽掰這沒沒腚眼子的事……”一直坐在那裡沒說話的鎬把子聽到這兒突然打斷趙克開口道,“瞎瞎瞎糟蹋那錢,什麽什麽也不及二鍋頭好啊二鍋頭……”
這餛飩一片好疾風暴雨似的說話聲把時光嚇了一跳,繼而他發現老頭口吃的利害遠遠超過自己。而且是那種多字兒型的口吃,不像自己這種少字兒型一急半天說不出一個字兒來的口吃,他覺得可笑也感到一種親切。暗想老頭比自己說起話來的毛病要大得多,卻在這個村子裡有著這麽高的威望,看來口吃並不可怕……
直到趙克把那封內容平平沒有任何實質事情的英文信向他說完,鎬把子老頭再也沒有說一句話。老婦女把飯菜端了上來。
老頭似乎對趙克有了一種威懾,飯菜剛一上桌,他連忙站了起來,說:“不啦不啦,我們回去啦。”
飯菜十分簡單卻做的十分精致,一大盤是包的小巧的富強粉餃子,一盤炸花生米,一盤炒雞蛋,一盤切得很細的涼拌水蘿卜絲,外加一盤炒白菜。老頭兒對趙克的話不置可否,用手指指牆邊橫櫃上的酒盅。老婦女立刻熟練地把幾個小酒盅擺在了炕桌上,噘嘴騾子似乎早就等不及了,第一個竄上了炕,打橫坐在了靠窗戶的地方。時光不知怎麽的這會兒反倒對老頭全沒有了半點懼怕。想著反正是他讓噘嘴騾子請自己今個兒晚麽晌歸他這兒的,反正現在回去也沒飯吃了,加上桌上的飯菜直誘他口水直流,他也不客氣地上了炕坐在了噘嘴騾子的身邊。
只是苦了天才的公關理論家實踐家趙克嘍,沒有得到老頭的默許,他這會兒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不知所措地呆立在屋子當中。老婦女又進屋來推了他一把,才算救了他,別別扭扭地靠邊坐了下來。
噘嘴騾子在這裡話也變得少了,忙著倒酒吃菜,時光端起酒盅不知輕重地喝了一大口,隻覺得嗓子和胃裡像是立刻著了火似的燒起來。以前在學校時一般都是喝啤酒葡萄酒,白酒還是第一次喝。
一抬頭看見鎬把子老頭正望著自己,眼裡有一絲笑意一閃而過,眼光瞟了坐在一邊不吃也不喝的趙克冷冷地眨了一下。 老頭慢慢地端起酒盅一揚脖把一盅酒倒進喉嚨裡。放下酒盅瞪著小三角眼,腮幫子兩邊的咬肌使勁往後拉,使薄薄的有些歪的像是漢字裡的一撇似的嘴,從起筆和落筆向兩邊延伸,一直到極限……那呲牙咧嘴過癮的樣子,使時光立刻感到要是不學學喝酒仿佛真是白來一世。
辛辣的白酒對於老頭來說好像一種永恆的享受,無窮的樂趣。一盅酒落肚後,他臉上明朗了許多,話匣子隨之打開,而且不再口吃:
“這程子公社王書記沒來吧,那產業?”他乜斜著小眼兒,好像這小屋裡也有刺眼的“老爺兒”照著似的,眉頭縐的像帽子上的帽簷兒,瞄著噘嘴騾子問。時光覺得他那縐著眉頭看人的樣子多少有些像老劉把式。
“沒有。”噘嘴騾子比老頭程度小得多地也在過癮似的呲牙咧嘴,忙裡抽閑兒地用塞的滿滿的噘嘴嘟囔了一句。
“雜種操的,甭指著再家來到我這兒來喝酒,趕明兒個。來一回念叨一回是他娘的來一回跟雜種操的念叨一回,啊?隊上這又種下去了吧?三茬兒?六茬吧,白扔!好幾千斤糧食啊好幾千斤啊!乾點什麽不好啊,乾點什麽不好,啊?你們那幾個產業也是,就他娘的沒一個敢扛著點的,你說要你們這些人有什麽用,有什麽用,你們說說,有一個算一個的,啊?照這樣今年個還想著讓我拾掇菜園子,他娘的看墳地去也不乾啦,我也!窒不起這份氣,我!這把子歲數了,我!你們說說這是怎麽檔子事啊,這是,啊?莊稼人,種不好莊稼說什麽也沒用,幹什麽得吆喝什麽,扯別的?誰聽啊,誰?”
“那什麽,”噘嘴騾子把一大口油汪汪的炒雞蛋咽下去以後,低聲故作神秘地說,“咱隊上,大隊那兒,我都念叨過,咱村有不少老人也都去提過這事兒,鄭書記說啦,公社怎麽著,公社也沒新鮮的。這是上邊的意思,唉,到時候一報,什麽什麽公社什麽什麽大隊擴大耕地多少多少畝,增加播種多少畝,結啦,寶貴有話啦,莊稼不收年年種——人家就要的是這數,您有什麽轍兒,您說?再者說了,要扛,誰傻呀,啊?還不他娘的惦記著保住自己個的那頂烏紗帽就得,還不惦記著,所以說現而今這事兒您沒法兒說,沒法兒說,頭回沒聽說,您?鄭書記為這事沒跟公社那產業這通嗆嗆,有什麽用啊,您說……”
“要不說好不了,沒法兒弄。”鎬把子又把第二盅酒倒進嘴裡說,“你就說那果園兒,啊,今兒這個頭兒來摘幾斤,明兒個那個幹部進來裝一口袋,給他娘的你們種的是怎麽著,啊?起早貪黑的,社員們,啊?旁人吃倆又是批又是罰的,你們?要不然不差嘛的我也他娘的睜隻眼閉隻眼的,就咱村上這幾塊料的有一個算一個的,我告兒你說,也沒一個乾人事兒的,我告兒你,就那誰,那誰……沒聽說?大隊上的,昨兒個又奔那小寡婦那兒啦,讓她公公瞅見啦,這通的罵,你說,是人乾的事兒嗎,他不就仗著公社那誰……”說著他貼著噘嘴騾子的耳朵小聲嘀咕著。
看著他們那神情,那語氣既不特別憤世嫉俗也不特別憤憤不平,好像只是喝酒時候必須有的一個話題,不緊不慢,不急不火地侃侃而談慢慢受用。
老婦女端著一碗餃子邊吃邊走了進來問:“菜夠不夠, 不行再添點什麽?”
“把過年那塊臘肉切了,”鎬把子興致正濃,對老伴說。
趙克難為情地忙站起來攔著:“別別,這已經很麻煩啦。”
時光覺得這位大媽忙了半天了,也客氣地說:“大媽,您也坐這兒來一起吃吧,大媽。”
聽了這話,鎬把子腦袋搖的像撥浪鼓似的對時光說:“那兒哪兒成,幾個老爺們兒在這兒喝酒呢,老娘們兒家家的,那兒哪兒成?”
鎬把子津津有味地和噘嘴騾子聊著,時光饒有興趣地聽著,只有趙克坐針氈地坐在一邊……
一瓶酒喝光,鎬把子也不顧來人順勢往炕裡邊的被褥上一歪就迷瞪起來。
三個客人走出小院兒。
噘嘴騾子晃晃悠悠地奔了村西頭,時光和趙克向知青宿舍走去。
趙克一般去社員家或者幹部家,送禮進貢的時候多,念封信就撮一頓這可能還是第一次。一路上他不住地叨嘮,說是這麽吃人家頓飯不合適,還說他那兒有些上次回城帶來的一盒巧克力糖改天找個由頭兒再去一趟回敬一下……
時光一路上在想,這老頭的一輩子過的不錯,享受著人們的尊敬,有這麽一個乾淨舒服的家,有這麽一個能把他伺候的舒舒服服的老伴。……這是個多麽古怪多麽有趣的老頭啊……而且他也結巴!而且結巴一點也沒有影響他作為一個人,一個男人的力量。像自己這樣年紀的時候他是個什麽樣?
想到這兒時光不由的用力咬緊了牙關,在暮色中瞪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