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耕前是農閑時節,車把式們的活兒是到每個社員家裡把各家豬圈裡的糞運到地裡。一般是要到了農忙的時候車把式才要跟車的,大都是村裡上學放假的孩子們來乾。時光只知道四小隊有學生跟車,在三小隊他可能算是頭一份。這活兒很簡單,早上到了隊裡先把牲口飲了,然後套上車跟著車把式走,他上哪兒你上哪兒他幹什麽你幹什麽就行了。
老劉把式不愛說話,只是整天哼著不離嘴的小曲兒,永遠是乾乾淨淨的,利利落落的,不慌不忙的,好像天塌下來也與他無關。時光仔細看過老劉把式才發現,難怪老是看著眼熟,原來他長的酷似話劇《茶館》裡那個提鳥籠子的松二爺,連說話的聲都像。於是,跟車的時候,時光給自己尋開心,看著劉把式想著自己原來在城裡看過的話劇《茶館》,把演員松二爺和老劉把式說的話做的事兒張冠李戴地一通胡編排,一個人暗自發笑解悶兒。
開始幾天時光對老劉把式的印象並不好,老劉把式雖然不大說話但卻有著一種農民式的矜持。空車走在路上從來不說聲讓時光坐到車上,換個人恐怕早就自己坐上去了,可時光不敢,一聲不響地跟著車後邊走,隻盼著老劉把式能主動發話。可老劉把式就像松二爺,天塌下來也隻想著自己的鳥兒似的,只顧哼他的永遠哼不完的小曲兒,好像車後邊根本沒有時光這麽一個人。到了社員家,社員早都已經提前就把自己家的豬圈裡的糞起出來堆放在門口了,車一停老劉把式就進院去了,放著時光一個人在外面裝車。等時光氣喘噓噓渾身大汗地裝完了車,他哼著小曲出來了,往車櫞子上一坐,小鞭子兒一搖,走人。
“哪兒有那麽多話,非得等到裝車的時候去說不可?”時光抹著汗氣喘噓噓地走在車後邊想,“真是得少乾就少乾,得滋潤就滋潤啊,你個老滑頭!”
空車尚且不張羅讓時光坐,裝了糞的車當然時光就更甭想了。時光深一腳淺一腳的跟在車後邊走啊走啊走的好容易走到了地裡,好容易才剛倒勻了氣兒,又要卸車了。老劉把式卸前邊時光卸後邊,時光動作稍微一慢輕易不說話的老劉把式馬上會不高興:
“嘿,趕緊的呀!裝前卸後,不明白嗎,嗯?惦記把車整翻嘍把牲口整治出毛病來呀是怎兒著,惦記?秋後的兔子你犯什麽愣啊,你?”
那表情好像時光是在裝著不懂有意殘害貧下中農的牲口似的。時光趕緊忍氣吞聲地加快了動作,但心裡罵著,老王八蛋,老滑頭,老悚蔫奸!可他媽的逮著便宜的勞力啦啊,真往死了使啊?
可想歸想,時光畢竟是時光,剛來時與劉寶貴的那種超常發揮怕是再也不會了。他埋頭裝車埋頭卸車,心裡暗暗罵著象是在給自己喊的加油的勞動號子:
“老——滑頭,老——混蛋!老不死的老——王八蛋!”
當然,老劉把式永遠不會聽到時光創作的充滿怨毒的勞動號子,仍是悠栽悠栽地哼著自己的小曲兒……
幾天過後時光倒也覺得跟車這活兒還行。每天不用去隊裡派活兒了,還能時不時的為隊裡拉別的東西跟車到公社遛達一趟。老劉把式也不像別的車把式似的早早地提前出車,著急忙慌地拉完隊裡規定的幾趟活兒回家乾自己的事兒。他每天不早來也不晚來,既不多拉也不少拉。隊裡的把式也不是是個人就能乾的,大都是能擺弄牲口有點資格有點本錢的,地裡的各路活茬兒得都能拿起來嘹的,讓誰提起來都說不出什麽的。
比如像噘嘴騾子那樣當過兵的,比如像老劉把式這樣在莊稼地裡滾了幾十年的。因為,這車把式別看不是官兒但卻是大頭兵,管著牲口和跟車的,每天早上一出來就誰也管不著了,個人說了算了。時光開始喜歡這活兒了,出了車出了生產隊場院樂得一整天沒人管沒人問。 心想,頂多不就是比你把式多乾點嗎?隻當在這兒練塊兒呢。 開頭的幾天,車一到社員家老劉把式就一頭扎進院裡,估磨著時候差不多了就出來看一眼,見時光還沒裝完就再回去,頂多看到裝的差不多了象征性的也裝上幾鐵鍁。時光也不再琢磨他進去到底是說什麽重要的事兒,心想反正就是一馬車不是一個火車,能累到那兒去呀。
到底是年輕,又有了這一年乾遍各路活兒的底子,沒幾天的功夫老劉把式進去沒一會兒的功夫時光這裡早就裝完了,等他出來的時候時光汗都落下去了,氣也早都喘勻了。
這天剛裝完第一車糞,老劉把式從社員家裡出來看著臉不紅氣不喘坐在一邊的時光,再看看已經裝好的車,眨了眨像松二爺似的小眼睛,上上下下像不認識似的看了時光一陣,又轉頭看看裝好的車,說了句:
“謔——裝完啦,都?”
時光沒回答,卻頗有些頗有些得意,心裡說,今天的高家莊不是從前啦——這點活兒算個俅?
到地裡卸完糞空車回來的時候,老劉把式出乎時光意料地說了一句比他那難得的笑容更難得的話:
“傻不愣噔的不坐上來還等著誰扶你上來呐?”
於是,從那一天以後,時光在老劉把式的車上有了一個用麻袋做成的座位——那是老劉把式從家裡拿來的——不僅空車可以坐上去,裝好糞或者裝上其它東西以後仍然可以坐,哪怕是遇到不好走的路老劉把式自己下車領牲口,時光也不必下車,老劉把式會說:
“坐你的,坐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