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直陰著，只是看不出什麽時候才會落雨。

　　瀧野瑛祐現在經不起雨淋，走出辦公室時，很鄭重地將傘也帶上了。

　　離開明山學園，沿著長長的下坡道一路到底，再轉入右邊的巷子，走不了多遠就是教師公寓。

　　越水遙不緊不慢地跟在瀧野身後。盡管心裡已經有了準備，但看到眼前的破舊公寓時，她的目光還是有些發直。

　　“……”

　　這是一棟兩層的木結構公寓，外表破爛，十分老舊。木造的牆體上有不少破洞，二樓部分房間的窗戶都不是完整的。房簷邊緣掛著一塊發黑的木板，在風中招搖，一副隨時會掉下來的樣子。

　　陰雲籠罩，整座公寓搖搖欲墜，幾乎就是一棟危房。

　　入口處，左邊是門牌，“明山學園高等學校寮”;右邊豎立的木板上，刻著兩個掉漆的漢字:楓庭。

　　“就是這裡。”

　　從吐了一地的血水中醒來後，瀧野已經在這裡住了一個多星期，再不習慣也慢慢地適應了。此時見到越水遙的反應，也不意外。

　　“這裡是明山學園原來的教師公寓……因為太過老舊，已經快要廢棄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往公寓院子的門口走去，“瀧野家曾經……不，沒什麽……總之，因為一些特殊的原因，這裡現在暫時不會被拆除，而且歸我管著。”

　　推開斑駁的鐵門，瀧野回頭看著越水遙。

　　“越水同學，進來看看吧。”

　　而她已經從初時的衝擊中回過神，此時正望向院子角落。

　　那裡有一株楓樹，又高又大，就像一座參天寶塔。楓樹的底端枝繁葉茂，一些枝葉已經探出圍牆，伸到巷子裡了。

　　“瀧野老師，是因為那棵漂亮的楓樹，這裡才叫‘楓庭’嗎?”

　　“或許吧。”

　　兩人進入院子，接著走進公寓內部。

　　瀧野推開門，一股堆悶的潮濕氣息撲面而來，他便將門完全打開了。

　　梅雨時節，天潮潮、地濕濕的感覺實在讓人難受。尤其是在這種木造的老式建築裡，何時何地都有一種濕漉漉的感覺，令人放不開手腳。

　　越水遙倒是適應得很快，輕輕說了一句“打擾了”，就脫鞋走了進去，站在走廊裡回頭看著他。

　　“現在的話，只有我和伊原理花老師還住在這座公寓裡。”

　　瀧野跟了上來，指著走廊盡頭，“我住在一樓最裡面的房間，伊原老師住在樓上。”

　　“老師說的發霉不太嚴重的房間……”

　　“都在一樓。”

　　瀧野朝裡走去，“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太多……我還沒有仔細檢查過樓上的房間。”

　　他停在其中一個房間門口，回頭看她，“如果越水同學都不滿意，也可以自己去樓上看看……就是這裡，過來吧。”

　　在走進房間之前，越水遙忽然停步，對他笑了一下。

　　“總感覺……瀧野老師既溫柔，又負責，不像是傳聞裡說得那樣……”

　　“傳聞麽……”瀧野默念著。

　　他在學生面前鮮有笑容，下班後也不參與老師之間的聯誼，開學一個多星期，學校裡流傳了不少和他有關的奇怪傳聞。

　　這件事情不好解釋，他也不想多說，“先看看吧。”

　　“打擾了。”

　　越水遙走進房間，四處打量著，又蹲到牆角，看了看發霉情況，“一樓果然很潮濕呢……”

　　瀧野沒進去，在門口看著她。

　　雖然接觸的時間不長，

但他看得出來，越水遙沒有多問，並不是因為拘謹。她與大部分普通女高中生不同的一點，便是她很知分寸;　　即便是眼下這種拉近關系的時候，也懂得克制自己的好奇心。換句話說，就是她比同齡人成熟、懂事。

　　“瀧野老師……”

　　越水遙在房間裡走了一圈，回到門口，“我想看看另一個房間。”

　　“嗯。”

　　她在走廊盡頭右邊的房間裡也轉了轉，回到門口，又看向對門，“老師是住在這個房間嗎?”

　　瀧野點了下頭。

　　“那我就住在老師的對面吧！”

　　越水遙對他笑著，此時的臉上只有青春少女的朝氣，“雖然牆角有些發霉，但還是可以接受的程度……”

　　“這麽大的公寓，卻只有兩個人住，稍微有點可怕呢……還是離老師的房間近一點更好！”

　　除了成熟，她也還有活潑的一面，瀧野心想道。

　　“你住進來的話……”

　　他指了指頭頂，“就不只是兩個人了。伊原老師也住在這裡。”

　　“伊原理花老師麽……”

　　越水遙抬起頭，盯著走廊頂部的木板看了一會兒，仿佛看見了陰影角落中的那位老師。

　　“在學校的流言裡……她比瀧野老師還要可怕呢。”

　　......

　　“好的，麻煩你們了。”

　　掛斷電話，越水遙對在公寓門口等著的瀧野比了個“OK”的手勢。

　　“好了?”

　　“嗯！”

　　她點了下頭，“搬家公司會在五點半把行李送過來。”

　　明山學園下午五點放學，而從學校到公寓步行只需七八分鍾，半個小時的時間足夠她來回幾趟了。

　　瀧野往外走去，“回學校吧。”

　　越水遙立刻跟了上來。

　　走出巷子，望著面前的長長坡道，瀧野臉上少見地流露出了幾分糾結。

　　下來的時候有多暢快，此時再爬上去就有多痛苦，簡直有種一天上了兩回班的感覺……更何況他的身體還不好。

　　靈魂附體，讓猝死在公寓裡的瀧野瑛祐再度“活”了過來，但他的身體狀況並沒有得到任何改善，“苟延殘喘”都算是比較客氣的說法了。

　　“瀧野老師?”

　　越水遙回頭看著慢吞吞的瀧野，“身體不舒服嗎?”

　　“嗯。”

　　他也想走得快些，只是做不到，“越水同學先回去吧……不用管我。”

　　“這條坡道真的很長呢……”

　　越水遙卻回到了他的身邊，跟他一起慢吞吞地往上爬著，“還有，老師叫我‘越水’就可以了。”

　　瀧野隨口應了一聲。

　　“老師，我扶著你吧。”

　　“嗯?不用了……”

　　他擺擺手，謝絕了她的好意。他還沒有虛弱到需要一個小女生來扶著走路的程度。

　　“說起來……”

　　或許是因為在被學生關照著，瀧野有些不自在，此時又擺出了一點教師的姿態，“越水同學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候搬家?遇到什麽困難了嗎?”

　　“——越水。”

　　“什麽?”

　　“叫我越水。”

　　“……越水。”

　　她這才開始解釋:“因為之前住的房子開學後突然要漲租金，我負擔不起，就搬出來了。”

　　瀧野有些意外，“你的家人呢?沒有住在一起嗎?”

　　畢竟明山學園乃至大部分的日本高中，並不提供住宿，高一年級就離開家庭獨自生活的學生，還是比較少見的。

　　“家人……”

　　越水遙遲疑了一下，似乎不願提起，“我的家人，去了很遠的地方……”

　　“……”

　　瀧野默然，原來她和“瀧野瑛祐”一樣，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抱歉……我不該問的。”

　　“誒?”

　　他突然道歉，越水反而有些不解，“老師為什麽要道歉?”

　　“你的家人……”

　　她仔細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話，然後才反應過來，“老師……我的家人還好好地活在世上哦?”

　　“……”

　　“因為工作的關系，爸爸媽媽一直待在國外……離日本很遠的國家。從初中開始，我就一個人生活了。雖然在北海道老家的奶奶，偶爾也會過來照顧我幾天……”

　　“原來是這樣。”

　　瀧野有些尷尬，又重新看了看身旁的越水。

　　原來這個女孩子很早就獨自生活了……她身上不時顯露出來的成熟氣質，也是由此而來的嗎?

　　“越水的老家是在北海道嗎?”

　　“是啊。老師去過嗎?”

　　“大概沒有吧。”

　　“大概?”

　　“記不清了。”

　　“很美的地方！”

　　“我覺得也是。”

　　兩人走了好一會兒，才爬到長長坡道的頂部，然後在明山學園的入口處暫時分別。

　　“對了……”

　　瀧野走了幾步，忽然回頭，“越水，晚上搬家需要我幫忙的話，盡管開口。”

　　“不用了！”

　　越水遙連忙謝絕了他的好意，“我的行李很少，搬家公司的人也會幫忙搬進房間的。”

　　和瀧野相處了半個多小時，她收獲很多。之前聽到的那些說他冷漠孤僻，又或是不近人情的流言，全部都不攻自破;

　　但唯獨“瀧野老師身體很虛弱”這一點，她覺得還是說得太客氣了……總之，還是靜靜站著的瀧野老師更讓人安心。

　　瀧野也沒多說，點點頭轉身就要走，卻不是走向辦公室。

　　“那個……瀧野老師是打算去食堂嗎?”越水在他身後問道。

　　畢竟他剛回到辦公室，就被拜托帶她去公寓看房間了，沒有吃午飯的時間。她自己也是如此。

　　“嗯。”

　　“這個時間，食堂裡已經沒有吃的了哦。”

　　“這樣……那我去小賣部看看。”

　　“小賣部也是一樣的。”

　　“……”

　　瀧野停下腳步，轉身走向校外，臉上又露出了幾分糾結。

　　“我出去吃。”

　　離明山學園最近的拉麵店，也在長長坡道的底下，他又得爬一次了……

　　“那個！”

　　越水三兩步追上來，拉住了他的手臂，“如果老師不介意的話……”

　　“什麽?”

　　“我今天的便當做多了，分一半給老師吧！”

　　“……”

　　瀧野怔了怔，習慣性地拒絕:“不用了……”

　　而她已經轉身，飛快跑向了教學樓。

　　“老師是因為我才沒有吃上午飯的……請在辦公室裡等著吧！”

　　......

　　瀧野剛回到辦公室， 在門口差點迎面撞上一人。

　　“……”

　　雙方同時往後退了一大步。

　　門內的女人面色蒼白，未經修飾卻也精致，鼻梁上架著一副和他款式相同的黑框眼鏡。短發蓋過雙耳，垂下的劉海遮住了一隻眼睛。

　　“伊原老師。”

　　在這個辦公室裡，任誰都是瀧野的前輩，即便是早退如喝水的這一位也同樣如此;

　　他讓出路，伊原理花卻沒有直接走出來，未被短發遮住的眼睛直直望著他，似乎要說些什麽。

　　“……”

　　只是兩人對望了幾秒，她終究也沒說出什麽來。她目光一垂，與瀧野擦肩而過，然後在他的目送下拐了個彎，快步下樓了。

　　如果不是被工資拴著，瀧野也想像她這樣幾年如一日地豪邁早退。

　　“這是……”

　　他走回自己的座位，還沒坐下，就看到了桌上擺著的便當盒。

　　【沒有吃。】

　　上面貼著一張便利貼，落款是伊原。

　　“她留給我的……?”

　　瀧野拿起飯盒，發覺有些燙手，不由得看了一眼辦公室角落的微波爐;

　　再打開飯盒，裡面的飯菜裝得不多，但可以看出確實沒有吃過。

　　菜香撲鼻，他坐了下來，又拿起放在一旁的銀筷。上面還有一些水漬，看樣子剛剛洗過。

　　瀧野剛挑起一片肉，頭一轉，看見越水遙走了進來。

　　“瀧野老師……?”

　　她看著他，手裡拿著一個淡粉色的飯盒，腳步越來越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