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燕與西秦交界之間有大山十萬,那十萬大山之中又獨有如屏一峰。
每年臨冬,寒從北起,那山峰必然一側是古木蒼森,一側是惟余莽莽,正暗合了道門陰陽相生相克之說,遂有道家仙長在此興土木、立宗門,是為當今道教之渠魁,兩屆山。
那兩屆山歷經五百年蟄伏,五百年漸興,又五百年鼎盛,傳至當今掌教真人手裡,已是整整八十代,只差一代,便至九九歸一大衍之數。
這一日春暖花開,兩屆山掌教攜長老數十人欣然下山,又不辭辛勞跋涉千裡,一路風塵仆仆,齊齊上了越州無望山。
只是讓人料想不到,往日仙風道骨,連天子親見也不必下馬還禮的堂堂兩屆山掌教,今日,居然會在無望山長生殿一個小小道童手上吃了癟。
那掌教年近六旬依舊鶴發童顏,常年手持拂塵,背負一柄精巧木劍,舉手投足儼然世外高人,任誰見了都要尊稱一聲“真人”,又因平素喜吃、喜睡、喜劍,怡然自號三喜道人。
劍道分九等,劍招嫻熟可入門九品,六品如臂使指算登堂入室,三品劍意隨心出類拔萃,而臻至萬物化劍的一品劍客,除了幾個老不死的山野隱修,全天下滿打滿算也不出兩手之數,至於超脫九品之外的劍仙,更是可遇不可求,近兩百年,也只出過那一劍開河的柳白眉一人。
三喜道人喜劍一項,算是馬馬虎虎,勉強躋身劍道二品之列,但他那前兩喜,隻憑一菜九吃的創舉,便可說道門內千年難遇之曠世奇才。
此刻,三喜道人正坐在張巴掌大的小凳子上撚著撮似雪白須,循循善誘說道:“小清吾有所不知,我那兩屆山乃是道門不可多得的洞天福地,論修行,天下道門無出其右,你若隨了我上山,以道友資質,不出十年,還虛可期。”
道修四境,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化虛、煉虛合道。
那道童矢口問道:“那道長你可入了還虛境?”
“只差一點點。”
三喜道人掐著指頭,自傲比劃了一下,大意是自己離還虛僅剩一紙尚未捅破。
“不去不去,你是掌教,年紀一把都不曾還虛,還說什麽洞天福地,騙人不是!”
三喜道人尷尬地咳嗽兩聲,修道講究心境,本是水磨工夫,一般人到死都卡在煉精化氣這第一境,自己離第三境也只需少許機緣,哪還算差。
但師尊曾斷言,兩屆山將來是雞犬飛升還是瓦礫歸塵,全應在了這轉世而來的道子身上,何況自己能否勘破機緣,說不得也一並會應驗在他身上。
見那小道士清吾無聊蹲在地上用木棍去戳泥洞裡的螞蟻,三喜道人頗為無奈,可道門清修,最講究心念暢達,天下也沒有強擄了人上山修行的先例,況乎道子一事,關乎氣運,莽撞不得。他又隻得硬擠出一抹笑意,說道:“老道愚鈍,自然不能跟道子相提並論,等你隨為師上山修了道,自然知其不易,也知其玄妙。你若修行真超過了我,莫說兩屆山將來由你執掌,天下道門由你號令,這天大地大,即便天子寢宮龍榻,也都任你逍遙,屆時我道門猶如龍蟠虎踞,即便道子想要回無望山隱居小住,也不是不可以。”
說得道子這般厲害,還不是連呆在無望山都要被趕走,小清吾不拿正眼看人,一心數著螞蟻,這幫道士個個衣冠周正,看著虛偽,甜言蜜語肯定也是騙人的。
三喜道人口水說乾、好歹說盡,就差給人下跪,知道的是自己前來收徒,不知道還以為上門拜師,堂堂道門佼楚,請人請到這份上,那可不是一般的寒磣,要不小心傳了出去,不被天下人笑話才怪。
他使了使眼神,一旁的長老心不甘情不願解下一柄鑲金嵌玉的寶劍平放桌上,見人無動於衷,三喜道人又忍痛搭上自己的寶貝拂塵,道:“這花俏寶劍賣相不凡,可用於防身,但此拂塵你萬莫小看,卻是大有來頭,當年我也是歷經千辛萬苦才從你師祖手中討了來,握之能清心定神不說,即便拿來除塵驅蚊,也是趁手得很啊!”
“兩屆山可能日日吃雞?”
“能!”
“可有牛放?”
“自然也有!要放多少有多少!不過小清吾貴為道子,只需一心求索悟道,穿衣都不需張手,哪用真去放牛。”三喜道人趁熱打鐵說到,就怕人無欲無求。
小清吾心中有氣,來了貴客,長生殿其余人盡都躲著不見,本以為隻讓自己負責接待,沒成想,竟是要攆自己走,莫不是多雙碗筷很難?又莫不是因為偷了幾隻雞便惹了眾怒?
師傅的心,可真狠啊!
他瞥了一眼被推到桌角師姐織的新衣,心中更是不悅,又試探問道:“山下可有師太?”
“師太?”
一行人面面相覷, 兩屆山年輕貌美的道姑不少,就算萬不得已真要拐幾個水靈女子上山結成道侶,也不是不可以,可道子指明要擄個師太……這就有些強人所難了不是。
“有!”
三喜道人一錘定音道,心想,大不了跟那禿頭和尚再比劃比劃,反正自己正憋著一口惡氣,這些年佛道相爭,誰也奈何不了誰成了僵局,也不能隻許禿頭和尚四處渡人佔了便宜,自己為何就不能渡他幾個老尼姑解解悶兒,如此一想,反倒覺得道子口無遮攔的話大有道理,連帶著心情都舒暢了幾分。
他氣沉丹田說道:“徒兒究竟看上了哪家師太,盡管開口便是!”
誰知那清吾聽完連連擺手,“不去不去!打死也不去!”說完,牽了牛就跑。
那三喜道人望著人背影長歎一聲,大手一揮,道:“下山!”
“掌教,事關道統,這就走了?”
“走個屁!先打聽打聽這附近可有尼姑庵!”
白雲依靜山,春草閉閑門。
南坡上蘇錦望著一行人敗興而歸,笑問:“師兄真不怕清吾被人拐跑了?”
老道士放下鋤頭拄著,“這小子道心堅定,也倔強得緊,強扭不過的,他若是真被三言兩語拐跑了,哪裡還當得了道子,即便將來真跑了,我也看不見了不是。”
蘇錦心中滋味難明,“師兄可還有不舍?”
“自然不舍,莫說酒肉還沒吃夠,便是山上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也極為不舍,不過好在,往後山下有你,山上有清吾……師弟,這墓,我挖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