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馬不白,還有些跛腳,停在五丈之外躁動不安。
馬背上的蘇錦彎腰貼脖子撫了幾下鬃毛,抬頭問道:“敢問十八叔,叛逃三降城這麽多年,可有人前來責問過半句?”
夜裡滿天的低雲厚重,被攻城的煙火燒成血紅。
這些年最不喜人提的便是三降城舊事,幾乎都忘了,羅誠臉色陰鬱將劍一把插在地上,勁力震得篝火搖曳。他負手答道:“不曾!但羅某捫心自問,三降城征戰五載,負傷大大小小十余處,彼此並無虧欠。”
蘇錦聽完笑話拍了拍手,繼續道:“好一個並無虧欠!當年三降城被圍,北蠻人血洗燕州,邊關無數將士和百姓為之浴血,埋骨黃沙無人斂。十八叔可知雪崩之時,普天之下沒有一片雪花可稱無辜。你臨陣脫逃,說並無虧欠,那姑且便算不虧欠吧。就再問十八叔一句,你甘為鷹犬為陛下效死力,府上從未刁難,聽聞得封龍驤那年,還得了老侯爺保舉,這些年,蘇家可有半點對你不住?”
“少爺!舊日恩怨本就是一紙糊塗帳,多說無益,山陽城刀劍無眼,遲恐生變,不如,咱們盡早出城吧!”羅誠不願再談,面色親和招了招手,舉目望著少爺的颯爽模樣,覺得像極了鎮北將軍當年。
那年,將軍也是騎在馬上,可比這馬雄壯,他揚著馬鞭,同樣是這般誅心笑罵北蠻人。
馬蹄踱步不前,蘇錦依舊勒著韁繩不為所動,“小侄前來,樂得為十八叔解心結、除魔障,便多說道說道也無妨。十八叔日夜惴惴不安,就好比竊賊偷了人珍寶藏著,需時時提防,可那失主越是久不來尋,自己便越是提心吊膽怕人前來,如此日複一日,以至於最後索性念著人家早點死絕,十八叔這份執念,可真算是入了魔。”
羅誠低著腦袋沉思,片刻後灑脫一笑,“少爺說的不差,道理十八叔也都懂,別說,還真是這麽回事!可叛都叛了,逃也逃了,當年一念之差,如今又徒歎奈何?博山侯權傾朝野,少爺你更是身嬌肉貴,今日理直氣壯前來詰問,可曾想過羅某出身賤民,摸爬滾打步步高升何其艱難?”
一切都是過往雲煙,他蹲在地上望著渾黃的火堆寂寥回想,“記得小時候家貧,吃過一碗肉羹便再忘不了個中滋味,這一輩子,都擔心再吃不上,也才有了吃著碗裡瞧著鍋裡的說法,人活著,不都盼個豐衣足食、世代顯貴麽?這些你生來便有,可知十八叔求來何其辛苦。”
“這便是十八叔甘為燕鎮川走狗,處處針對蘇家的理由?或者你原以為總有熬到博山侯老死的一天,卻又不巧發現鎮北將軍的兒子並非傻子,再看不到盡頭才動了殺念?”
那羅誠忍住沒有去拿劍,可惜被人戳破心思把天聊死,他無奈笑笑,道:“侯爺國葬之後,侯府斷不能再有鎮北將軍一樣的人傑,何況也不只我想。少爺真是傻子多好,而今既然什麽都明白,還有恃無恐,難不成憑的,便是這牽馬書童!”
阿奴聞言把腰板挺得筆直,那白狐皮囊被風吹拂著陣陣飄動,想著即便是死,也要擋在少爺身前。
“除了先前所說,羅某答應,再引薦黃兄為宮中客卿,隻供陛下驅使,咱們過了醜時再不出城,陳克重那廝怕按捺不住怕要強攻東門了。”羅誠拍去手中煙灰慨歎一聲,與少爺閑談有趣,可終歸是要圖窮匕見的。
話音剛落,便見一道白影如電馳來,蘇錦凝眉,見篝火胡亂猛跳,那驚鴻一劍勢不及擋,警覺之時,便又見原本衝自己而來的白芒如浮萍無根一般,拐道而去。
龍驤將軍臉面一緊,怒喝一聲拔劍上撩,電光火石旁人只聽當一聲交擊脆響,兩分之際,羅誠望著飄然而退的那道人影,了然笑道:“原來這便是少爺的憑仗,羅某好奇,少爺究竟許諾了人何種好處才能讓盜聖不顧信譽反戈一擊?日薄西山的博山侯府和我龍興的北燕皇庭,看來還真有人不會選!”
那黃粱輕盈落在城牆之上,呸了一口,又捏著酒壺癟嘴飲了一口,再無半點聒噪,閃身便已不見。
一柄短刀從人背心插入,刀尖刺破胸甲冒出頭來,羅誠的胸前緩緩浸成一片紅色。
他拄劍撐著咽下滿口鮮血,意外望著,咒罵自己忘了盜聖刀劍雙絕的看家本事,可笑一時大意,竟沒能撐過三五回合,可惜不是擺明車馬來戰,這天下玩陰招的,還真沒幾個是人家盜聖的對手,輸得不冤。
蘇錦見狀打馬而來,那馬頭繞人嗅著鼻息,他道:“十八叔難道就沒猜到黃粱為何姓黃,又不曾想想他在東都所盜何物?”
北燕五姓,黃氏經商富家天下,黃家子嗣也遵家訓,明哲保身無一人入朝為官,而今梁氏覆滅在即,即便不兔死狐悲,他黃家又哪有幫著人滅蘇家的道理。隻讓人萬萬想不到,堂堂錦衣玉食的五姓嫡子,竟喜歡隱姓埋名乾梁上君子的行當。
龍驤將軍張嘴欲言,可耐不住滿口的血水順著嘴角咕咕而出,他坦然一笑,搖頭打斷蘇錦,“少爺,那不重要了,現在十八叔隻想問問你,鎮北將軍當年,說的那句究竟為何?”
“爹說,來世還叫上老十八,便也是一人一騎,依舊縱橫北疆可好?”蘇錦撚須,模仿著鎮北將軍說話的神態,隻像了三兩分,剩下的全是好笑。
“好!”
羅誠頓覺脫力,他雙膝跪地,雙手緊握從劍鋒慢慢滑落,割得骨掌開裂,他強撐著又道:“少爺騙我,這點可不像將軍,也像將軍當年信守仁義,可我就算信,又哪有來世?”
這世間有來世往生嗎?
蘇錦點了點頭,寬慰道:“十八叔信,便有!”見龍驤將軍慢慢閉上眼睛欣慰笑著,他取出一壺黃酒灑下,而後用盡氣力仰天喊到,“送十八叔上路!”
天空中恰巧轟隆隆響起雷鳴。
阿奴早已手摁劍鞘,聞聲一把抽出,扎著馬步一揮便見寒光一閃,繼而鮮血長飆,一顆腦袋飛得老高老高。他驚咦一聲,握在手裡不敢相信,罵道:“娘的!少爺!背了十幾年,這他娘竟然是一把刀!”
刀身弧長,刀背鈍厚,刀鋒雪亮。
阿奴看著那北疆特有的砍馬刀,刀上刻著“破軍”兩字,豈不正是當年燕雲十八騎之首,號稱砍頭王陸遙的貼身佩刀!只可惜染塵多年,一朝開封,砍的竟是昔日手足。
夜風凜凜,雷聲後一陣寒雨驟下,淅瀝的雨勢力漸大,衝洗著滿城的汙穢。
篝火不滅,一具未冷的屍首躺在身旁,蘇錦道:“先生請回吧!”
而後,他抹去血水又正了正衣冠,擺好了姿態騎在一匹劣馬之上,忽然覺得人死燈滅,又諸事無恙,意興闌珊開口道:“阿奴!開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