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滂沱,捶的庭院裡的小竹林彎了腰。
“叮咣作響的折騰了一天,雨總算下下來了。”朱時捧著一份從漓泉坊帶回來的冰爽脆皮雞,啃的津津有味。
“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朱時喃喃自語,“白巾,雨這麽大,閑來無事,要不咱們——”
“下會兒棋?”
“吃黃梅?”
州府驛站內。
“大人,查清了,大豐胡同那位常侍及其家人,確是昨日午時被人所殺,未留活口。”庶仆來報。
“山塘街刺殺呢?”
“刺客人數眾多,衣著一致,似是……”庶仆說了一半,猶疑了。
婁潺瞪了一眼,“接著說。”
“似是殺手組織。”
“這等殺手組織,或是江湖上的烏合之眾,拿錢辦事,或是,”劉力正背著手站在一旁,“有人刻意培養。”
婁潺這會子已經氣的快把他那個降香黃檀茶桌摳壞了,“我攜密詔辦案,有禦賜的金絲白玉聚骨扇,如天子親臨!這膠州地界上的能人志士可真是好大的膽子!刺殺天子近臣!”
這話裡的憤怒有幾分真假誰也不知,因為本就是說給下座的幾位聽的。
下座的,便是都護府、承製院一乾人等,還有朱時。
“婁大人息怒,青天白日的發生這等駭人聽聞的事,實是本官失職,本官這就上表請奏,請陛下降罪。”都護先開了口。
“都護大人言重了,那常侍一家,本是下官的看護范圍,出了如此大的事,是下官無能,還請婁大人息怒,此事,是下官一人之責。”柴充上趕著替都護背鍋——倒也不算背鍋,那一家人的性命本也就是他做的。
二人就這麽一來一往的爭著搶擔罪責,可說來說去,都是說那承製院常侍一家子,而承製院人的皆是閉口不言,誰也沒提山塘街刺殺一事。
誰也不敢主動提。
“一幫老狐狸,彎彎繞繞的這麽多,膠州乃安南都護府建府之地,安南之重,邊疆之重,萬萬子民的性命,竟都交由這幫人看護!”殷公瑾坐在一旁,看著這幫老狐狸,心裡厭煩之至。
婁潺也懶得再看這二人在他面前做戲,開口道,“二位,事到如今,有些話我也不得不說,陛下此次派我前來,也不是什麽例行巡查,那密詔裡寫的,乃是讓我徹查安南都護府中,是否有東洋暗探。”
此話一出,一屋子的人禁了聲。
這事其實是浮在面兒上的秘密,不僅所有人知道這事,連惠州一戰箭在弦上的事兒,這一屋子的,除了承製院的那些工匠,恐怕也是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這些人驚訝的是,婁潺為何說出口。
“諸位都是安南舉足輕重的人物,暗探一事,各位都有責任義務協助在下查清。”婁潺清了清嗓子,面向承製院的一乾人,“康長史,我手下的人,可是親看到那位丁常侍,偽造通關文牒企圖逃跑。罪犯雖死,犯下的罪卻值得深究啊,這丁常侍到底是你們承製院的人,還是說,他就是暗探?”
這些狐狸明白了,婁潺雖是陛下指派,可強龍難壓地頭蛇,膠州地界,婁潺勢單力薄,是不想再周旋了。可他背靠著婁家,查案也無所顧忌,所以他想把事情翻在明面上,快刀斬亂麻。今日即是庭審,當堂詢問。
“回大人,那位丁常侍,乃是工樞院直派,是做承建掌銀的,這,這水塢鑒台的製造圖紙,
都要經他的手,才能計算具體需要多少銀兩,再上報朝廷,確實,確實有做暗探的可能。”康長史還在支支吾吾。 姓康的這位算是承製院的頭目,可說到底只是掛了個長史職位,並無什麽實權,連提拔降職都做不到,底下人他自然也不了解。
“康長史的意思是,那位丁常侍是工樞院的人,此事,我需要親去安東工樞院清查是嗎?”婁潺自然也知道這些,所以他問的是承製院,可他真正想聽的,是柴充的回答。
白巾站在朱時身後,想起昨晚朱時說的話:“那位丁常侍的妹妹,幾年前嫁人的時候,郎君就已纏綿病榻許久,早沒了長壽之相。”
纏綿病榻許久,那孩子是哪來的呢?
姓康的聽完這句,已然魂不守舍。他不過是個工匠,因朱家的事未被停職查看已是萬幸,本以為這事就這麽過去了,偏偏這個丁常侍又卷進來,還喪了命,真是觸霉頭:“下官不敢,”康長史嚇的坐也不敢坐,急忙站起身,“下官,下官失職,只是這暗探一事,下官實在不知,下官實是不知曉這姓丁的這麽膽大妄為——”
“都護大人,”婁潺顯然不想再聽這位沒用的長史說廢話,打斷了他,直入主題,“都護府於承製院有協同之責,承建掌銀報上去的銀兩數目須經都護府上報朝廷,此事,都護大人可知?”
“婁大人說的是,這承建掌銀確是須經都護府上報朝廷,銀兩也要經都護府再行撥出,是,是每月什麽時候上報來著?”都護說著,似是想不起來了,面向柴充問道。
此時,白巾看著都護大人,輕聲伏在朱時耳邊說:“看吧,你叔父裝傻一絕。”朱時沒搭理白巾,換了個姿勢端坐著,等著看好戲。
柴充答道:“大人,是每月晦日。”
“對,對,柴充,此事是誰掌管?”都護接著問。
“回大人,正是下官。”柴充一邊答,一邊在心裡暗罵,婁潺分明就是要把火引向自己,難道,婁潺真的已經知曉這件事的始末了?
“柴充之所以今天敢安然的坐在這,是因為他清楚,姓丁的根本就不是什麽暗探。”朱時端起茶杯,借著喝茶抬衣袖的功夫,低聲衝白巾說道。
“不是暗探?那他要通關文牒做甚?”白巾有些疑惑。
“不是暗探,可也沒說不是別的什麽。”
“大人!你為何又瞞我,怎麽不提前跟我說清楚。”白巾輕聲的發著火。
朱時看著白巾的樣子,覺得甚是開心,“我記性不好,昨兒看你吃的那麽香,忘了,今兒結束了,還去漓泉坊吃炸煸蘑菇嗎?”
白巾裝著聽不見,氣鼓鼓的不願再理朱時。
“柴長史,這丁常侍平時與你,往來多嗎?”婁潺的話越說越明白,柴充如坐針氈。
“回大人,下官與這位丁常侍,只是每月晦日見一回,往來甚少。”柴充尚算能應付。
“柴大人成婚了嗎?”婁潺又問。
“成婚已有數年。”
“可有子嗣?”
“唯有一女。”
“不對吧,”婁潺笑了笑,“我怎麽聽說,柴長史還有一個兒子啊。”
屋內一片嘩然。
劉力一直背在身後的手伸向前來,手裡,是一副畫像——
“各位大人,這是大豐胡同裡,丁常侍那位胞妹的兒子的畫像。”
“這,這是——”,都護一臉難以置信。
“戲可真好。”朱時又笑。
滿屋子長了眼睛的都看得明白,這畫像上的孩童,與柴充,何止幾分相似!
“柴長史,這是——”
“他殺了自己的枕邊人?!”白巾被驚的半晌才說出話來。
“何止,那孩童可也未存活。”朱時摩擦著手繭。
“那可是他的——”白巾低頭看向朱時,話到嘴邊卻咽了回去,因為白巾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
白巾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他似乎看到朱時眼眶裡蓄著淚。
“柴大人!這可是你的親骨血?!”婁潺還未逼問柴充,殷公瑾卻已是氣湧上頭。
“這位明威將軍真是年輕。”朱時輕聲道。
白巾看著朱時,剛剛那滴淚似乎根本沒有出現過,朱時還是那副泰然模樣。
“名動京都的少年將軍,意氣風發的兒郎,一腔熱血,哪裡見識過柴充這等人的殘暴。”白巾回道。
“你剛剛也挺憤怒的。”朱時抬頭望了一眼白巾。
白巾默不作聲。
“今天的戲要唱完了,該回去了。”朱時整理衣袖,不打算再聽堂上又說了些什麽,已準備離開了,“漓泉坊今日新做的鮑汁花菇扣鵝掌、銀絲清遠雞、黑醋松板肉、豐飯汁焗小青龍,還有特意給你備的絲瓜果仁煸山藥,走吧白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