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泰元年(公元1201年)春,朔方李家。
一個三四歲的女童在前面跑著,一個年齡相仿的男童跟在後面。兩孩童正跑著,男童卻摔了一跤,他著急地喊道:“姐姐,你等等我。”
李府丫鬟擔心摔疼了男童,著急道:“小少爺,你慢著些。”說完,欲上前扶他起來。
一旁看著的汀蘭輕輕地揮揮手,示意丫鬟不要去扶,丫鬟作罷。
女童聽見喊聲回轉身來,男童已撅著屁股自己爬了起來,拍拍面前的灰塵道:“姐姐,我們去找聞伯伯吧!”
女童道:“弟弟,你疼不疼?”
男童搖了搖頭。
“弟弟,你說,聞伯伯今天給我們準備了什麽樣的紙鳶?”
“老鷹能飛很高,可厲害了。他答應給我做一隻老鷹的。”
“蝴蝶也能飛很高,也很漂亮。聞伯伯說好給我做隻蝴蝶的。”
兩孩童一邊說著,一邊拉著手去找聞殘陽去了。
汀蘭笑著看著兩個孩童向聞殘陽房間走去,正欲轉身回屋,少塵卻迎了上來。
“我們也去看看師父在做什麽,我正好帶了酒給師父送去。”少塵提了手中的酒給汀蘭看,隨後二人也跟著去找聞殘陽。
聞殘陽果真在給孩子們做紙鳶。少塵進門一見,笑道:“師父,你手藝還真不賴,難怪這兩個小家夥天天要纏你玩。”
聞殘陽道:“不然,整天看你練劍不成?若不是他們,我這就收拾了東西回沙漠去,蠍子巴不得讓我回去陪他,我也落個自在。”
少塵連忙笑道:“師父,千萬別,我可不要再冒著風沙去請你回來。你在這兒做什麽都行,我絕不插手。”
聞殘陽正色道:“有什麽事快說吧,不然我陪孩子們放紙鳶了。”
少塵道:“師父,要不,回九龍山去住一段時間?”
“住得好好的,回九龍山做甚?”
“殘陽哥哥,妞妞半年多都沒看到她媽媽了,雲舒師姐應該甚是想念。我們回去看看師姐可好?”汀蘭道。
聞殘陽看了一眼正在看紙鳶的女孩妞妞,道:“此事你們自己做主就好,不用和我商量。”
少塵夫婦相互看了一眼,悄然笑了。
聞殘陽也不再理會他們二人,道:“妞妞,伢崽,我們放紙鳶去。”
兩孩童一聽,樂壞了,高興地叫嚷:“放紙鳶了,放紙鳶了。”
少塵夫婦跟著笑了起來。他們心中明白,哪管什麽山高路遠,師父是願意去丹棱九龍山的,只是需要他們找個理由罷了。
時間回至慶元三年(1197年)春。李少塵二人離開靈泉山莊,前往京都臨安。這一日,取道夔州。少塵想起在夔州任憲司的叔叔李墍,決定探訪。李墍正為哥哥擔憂不已,眼見少塵又驚又喜。聞聽二人欲往京城且意欲行刺韓黨諸要員,他連忙製止道:“偽學之禁未止,偽黨之禍愈烈,四處草木皆兵,眾人避之不及,焉有送羊入虎口之理?”
少塵道:“無妨,權當是隨師父出來歷練,又有何懼?”
“那也不行。韓黨眾多,猶如田間雀鳥,驅趕不盡,複來不絕,何須你去逞作英雄?你師徒二人行走江湖理當知曉,江湖與朝堂素來是兩個天地,你們還是不要插手的好。”李墍正色道。
見李憲司阻攔,二人不複言語,且在此休歇兩日後拜別離去。眼見江陵府不遠,二人繼續前行遊歷,未曾打道回府。
行至長湖附近,
眼見湖水渙渙,碧波蕩漾,二人感歎山河多嬌,不禁駐足流連。正自賞景,卻聽紀南鎮往長湖方向殺聲一片。少塵心生好奇,立即蜇足前去一看究竟。卻見場地中三人被圍,樣子很是狼狽。追殺之人個個凶悍,步步緊逼,身後還跟著一個紗巾遮臉的紅衣女子。那女子不曾出手,顯然是指揮之人,一副鎮定自若且殺氣凜然模樣。 三人無心戀戰,且戰且退,殺手中有兩人騰身飛起躍至前面攔住去路。一行六七人將三人團團圍住。三人很是慌張,其中一人道:“我等早已遠離朝堂不問政事,爾等何苦以死相逼?”殺手也不搭話,挺劍便刺。三人中一個身形魁梧之人略顯武功高強,一邊擊退殺手一邊道:“韓侂胄那狗賊勢要將我等一網打盡,就是死我們也絕不向他低頭。”余下二人邊對敵邊點頭,其中先前說話之人道:“只是可憐了主上,被奸臣蒙蔽。眼見著大宋江山又要葬送在這群宵小手裡。”
紅衣女子見幾個殺手久攻不下,且由著三人在那裡羅唕,不由心下大怒。她足尖點地,飄然飛起,一邊抽劍出鞘,躍入包圍圈中,手中錯金長劍絲毫不曾減緩,尚未看清所用招式,劍尖已抵在了魁梧男子胸前。男子吃痛,急忙將右手劍向前使勁掃出。紅衣女子飄如飛蝶退避,同時卻將三把飛刀向三人面門疾射而來。眼見三人命懸一線,隱身一旁觀看的少塵急忙飛身上前,一記“星月泛渡”嫻熟使出,玉龍劍瞬間舞出密不透風的劍網,將飛刀擊落。飛刀被這突然衝出的少年一招擊落,紅衣女子心下一驚,但動作並未凝滯,錯金長劍一抖,一招“彩雲追月”隨著身形飛起立即欺上。少塵也是心下一驚,這女子怎麽會師父的劍招?但不容多想,他也以同樣招式迎上。劍在空中一陣錚鳴,兩人錯身而過。二人正欲轉身再出殺招,卻聽一聲斷喝:都住手。不知何時,聞殘陽已站在廝殺的人群外。隨著一聲斷喝,所有人都被震住。雙方停下打鬥,吃驚地望著他。
見有人出手相助,那三人立刻隨著少塵退至聞殘陽身邊。幾個殺手同樣也退站一排,只是手中刀劍仍然擺出隨時搏殺的架勢,隻待紅衣女子一聲令下。奇怪的是,紅衣女子並未發出殺令,而是疑惑地問道:“聞師兄,是你嗎?”
聞殘陽從劍招上似乎猜出紅衣女子是誰,也問道:“你是蕭師妹?”
紅衣女子取下面紗,立即走上前來道:“聞師兄,是我,蕭紅娘。”
師兄妹相見,又驚又喜,而少塵卻是一臉茫然。原來二人都拜於西北白於山名師玉垂明門下修習武功劍術。聞殘陽藝成下山時,蕭紅娘才在山上習武不足一年。經年不見,陰差陽錯,二人竟在這江陵長湖相遇。
剛才還在生死相搏,現在卻是把手言歡,余下眾人困惑不已。一劍飄雨蕭紅娘轉身對那幾名殺手道:“爾等先回江陵府,就說皇甫斌三人已被誅殺。若要多說半句,小心爾等性命。”這些殺手焉能不知懸賞令令主蕭紅娘的厲害,且更有韓侂胄傍身,連忙躬身應諾退下。
見殺手退去,適才被圍的三人因不明原委,仍對一劍飄雨蕭紅娘抱有敵意。聞殘陽這才道:“諸位不必擔憂,有我在,師妹不會再為難你們。”
魁梧男子這才抱拳行禮道:“在下皇甫斌,多謝大俠出手相助,救命之恩,我皇甫斌沒齒難忘。”另外二人也同樣謝過。三人無恙,拜謝離去。
聞殘陽三人這才各道原委。原來蕭紅娘原也貧苦出身,藝成下山闖蕩幾年後倍感飄零之苦,被程松看中後繼而投靠了韓侂胄。她在吳山南園久聽韓侂胄等人言談亂黨之事,又不肯久囿府中,這才自請出山,從臨安一路過來。韓侂胄放心不下,派兵保護,蕭紅娘一路遊玩,偶也參與清剿亂黨之事。少塵對眼前的師叔頗有不滿,李氏父子等人被朝廷追殺不放,原來竟也與師叔有關,師叔她這不是在為虎作倀助紂為虐?身為江湖人士,投身朝廷,失了氣節,難免被人小瞧惹人非議。聞殘陽看出端倪,對少塵道:“不得無禮。”
少塵悻悻,不複多言。
長湖拜別,聞殘陽二人這才打算折返。有蕭紅娘出面,解除懸賞令並勸說韓侂胄解除黨禁之爭,那麽,刺殺韓黨諸人誠如李墍所言殺之不盡,二人又何須插手朝堂之事?二人一路遊山玩水,走走停停,臨至眉州才分手揚鑣。聞殘陽要回毛烏素沙漠看看,少塵則掛念汀蘭而回丹棱九龍山去了。
話說丹棱縣何大人被殺,眉州杜大人命憲司徹查此案,半月未果,杜大人大怒。但一想到當日闖進府中救獄中女子的那二人,如入無人之境,心中似有所悟且又懼怕膽怯,遂也隻得向朝廷稟告乃亂黨所為。不多久,丹棱自有新官赴任。此事算是告一段落。
一劍飄雨蕭紅娘回至臨安,確也向韓侂胄吹過枕邊風,但似乎並未起效。“偽學逆黨”之禍仍在繼續發酵,卻又沒有什麽大的動作。或者說川陝遠離京都臨安,李壁彭龜年等人感覺不似先前那般被猛追苦逼罷了。只是少塵見師叔蕭紅娘作了保證,以為一切皆已過去,其實不然。不過,九龍山確也未再受到滋擾,一切風平浪靜。
李壁及郭槿汐等人見少塵歸來,甚是歡喜。郭槿汐玩笑道:“說是出去闖蕩江湖、為民除害,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少塵有些難為情,隨後向眾人講說沿途見聞。眾人唏噓,而令眾人更是唏噓不已的則是龍脊山秦君笑。堂堂一代大俠,殘雲刀風卷殘雲,足可稱霸武林,卻萬料不到栽在九龍山自家人顧三枝的手上,眼見著身體一天天垮了下去,回天乏術。
春去秋來,彈指瞬間。李少塵攜帶妻子汀蘭前往朔方看望養父。此番北上,二人感慨萬千,心中千言萬語,卻也不知從何說起。一年有余,卻似滄海桑田。殘雲刀秦君笑胸肺傷疾難醫,撒手而去。師父聞殘陽滿帶希望而來卻落寞而去,埋首沙漠不肯出來。可憐之人林雲舒,生下女兒妞妞後,苦苦撐著龍脊山,若不是有楊雲平一旁輔助,林雲舒的日子更是難熬。二人一則回家看望養父李老爺,二則想請師父回九龍山,但能否如願,他二人心中也是沒譜。
毛烏素沙漠還是昔日風景,人也還是一年前的那個人,只是聞殘陽已不再意氣風發。想當初,以為逐月追雲劍法已至臻境,雖不能無敵於天下,也足可以對付殘雲刀,而且就憑著無痕劍,足以喚回心愛之人,卻不想一切不過是一己之想罷了。但情難斷,相思難決,又當如何?聞殘陽索性就在蠍子客棧附近安家,與蠍子為鄰,整日吃喝自在,偶爾出手幫助蠍子卻也阻止蠍子再乾殺人越貨的勾當。少塵來信與相請,聞殘陽卻始終不肯再出沙漠。
時間如水,一晃經年。
嘉泰元年,韓侂胄官高爵顯,志得意滿。為長保功名富貴,一些黨羽勸他北伐金朝,建立蓋世功名,鞏固自己的地位。韓侂胄聞聽,心花怒放,立即著手準備。吳曦一直以來附侂胄求還蜀,看準機會再次請求。當年七月,在南宋準備攻金的背景下,吳曦被任命為興州都統製兼興州知州,方得回蜀,達成心願。殊不知這放虎歸山,卻為日後北伐失敗埋下了禍根。
再說宋金邊境,已經時有摩擦。李壁被詔回朝,奉旨出使金國。他大義凜然,慷慨陳詞,不辱民族氣節,令金人歎服。方此時,也有人提醒韓侂胄:再不開黨禁,將來不免有報復之禍。韓侂胄頗有觸動,對人道:“這批人難道可以沒有吃飯的地方嗎?”為調動各方面的力量給北伐作準備,韓侂胄遂率先解除黨禁。
嘉泰二年,台諫上奏寧宗說,“真偽已別,人心歸正”;韓侂胄也正式建議寧宗弛偽學之禁。於是,以趙汝愚平反為標志,黨禁全面弛解。一大批列入“偽學逆黨”的健在者,如彭龜年、劉光祖等人相繼官複原職。奈何,理學領袖朱熹已在福建建陽去世,已然看不到了。
北伐之聲勢漸濃,朝廷雖有反戰之聲, 奈何韓侂胄勢大,黨人中有許多人讚成北伐。抗戰派紛紛被啟用,著名愛國詞人辛棄疾也是在這時再被啟用。至於北伐抗金之戰如何,則是後話。
少塵夫婦帶著孩子伢崽和林雲舒的女兒妞妞到朔方,方從沙漠接回了聞殘陽。眾人在朔方一住就是大半年,聞殘陽也漸漸融入在這個大家庭中,日子過得舒心愜意。兩孩童天真可愛,聞殘陽平常雖少言寡語,看似冷漠狷介,也漸漸被兩孩童感染。相處日久,兩孩童纏擾鬧騰或歡聲笑語,聞殘陽非但不嫌吵鬧,反而欣悅不已。少塵夫婦提議回九龍山,聞殘陽心下歡喜,卻也裝作漠不關心,一切任由少塵二人安排。
花如雲身為九龍山之主,整天為龍脊山事務操勞,與先前判若兩人。龍脊山上大小事務,在其操持下井然有序。龍脊山上下,顯現出一片安靜祥和的氛圍。聞殘陽見到了他心心念念的花如雲,卻也不似先前那般你儂我儂情綿,但關切之情仍是顯而易見的。二人閉口不談將來之事,這倒是讓少塵夫婦捉摸不透。或許,聞殘陽看著她,心已足矣。或許,二人再續前緣也需要一個時機理由。少塵替師父著急,汀蘭打趣他而笑道:“你著急什麽?來日方長呢!”
是的,來日方長,一切皆有可能,一切也充滿著希望。守得雲開月明,終究會月圓花好!
江湖兒女情長如斯,你道是江湖險惡,還是被其真性情折服?你我皆為江湖兒女,自然諳得其中滋味。
真正是:江湖兒女江湖事,紛紛攘攘已半生。你方唱罷我登場,哪管什麽過眼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