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昔微沒有去正房,而是推著他來到了花園中曬太陽。
輪椅轉過九曲回廊,一路花紅柳綠,鶯飛燕舞,讓人的心情也跟著輕松了不少。
而趙子儀無心觀賞美景,仍在低聲喃喃自語說著:“……怪爹,是爹一時糊塗,錯點鴛鴦……”
錯點鴛鴦?
趙昔微身子一頓,停下腳步,低頭去看輪椅上的他。
卻見他頭顱低垂,雙肩無力地耷拉著,整個人似蜷縮在了椅子裡一樣,顯得特別頹喪。
趙昔微心頭頓時一軟。
趙子儀年少成名,一路青雲直上,他這一生如松風磊磊,似月光皓皓。
縱使如今陷入困頓,也未曾有絲毫落魄之相。
“是爹看錯了,原以為他能給你一個好的歸宿……你這樣的身世,這樣的心性,可卻沒個靠得住的嫡母,爹爹再想護著你,也不能時時刻刻盯著你……”
他笑了一聲,仿佛自嘲。
然後把身子靠進輪椅裡,若有所思道,“所以當初爹想著,你的未來夫家一定不能太差,不僅不能差,而且要比我們趙家好上幾倍,這樣方能讓徐雲嬌心服口服——”
趙昔微一時無言。
徐雲嬌出身長公主府,能讓她服氣的門第,可不就只能王侯往上了麽?
他越說聲音越輕:“……微兒,如今你離宮回府,雖然爹也不想你這麽快就再談婚論嫁,可淑妃娘娘有一句話說得對——”他無奈地歎了一口氣,仰頭望著趙昔微,“你和太子有過這麽一段姻緣,以後誰能保全你的幸福呢?”
不是她能不能嫁的問題,是別人敢不敢娶的問題。
畢竟,誰要是娶了她,以後太子登基為帝,她……
這個問題趙子儀不敢細想。
趙昔微笑了一下,問道:“可是,決定一個女子幸福的是什麽……爹爹你知道嗎?”
“自然是有一個靠得住的娘家。”趙子儀毫不猶豫。
這也是他執意要把她接回身邊,歸宗認祖的原因。
趙昔微搖了搖頭。
他眉心微微一蹙:“有一個靠得住的夫家……?”語氣有些不確定。
趙昔微依舊搖頭。
“那……”他想了想,試探性道:“你想有一個靠得住的產業?”
話一出口,豁然開朗。
不等她回答,立即追加了一句:“茶樓那邊,要是有什麽需要的,盡管跟爹爹開口,爹一定會幫你辦到……”
誰知,趙昔微又搖了搖頭,輕聲道:“爹猜錯了,都不是。”
“那能是什麽?”趙子儀盯著女兒的臉龐,隻覺得她近在咫尺,卻仿佛離自己越來越遠。
趙昔微沒有看他,將目光看向了遠處。
楊柳淡淡,碧空萬裡。
花園裡建有小涼亭,四周以竹簾為裝飾。
日光斜斜,光影疏漏,置身其中別有一番閑趣。
早有仆人悄悄準備了茶水點心置於桌上,初春時節,能吃得上的水果著實有限——就連以往從不斷供的橘子也變得羞澀了起來,再無之前的圓潤鮮亮,只有那麽湯圓大小的幾個,放在竹編的果盤裡,顯得十分寂寥。
皇帝雖然沒有直接罷免趙子儀的官,但其實也跟罷了差不多了,再加上她又與太子分道揚鑣,趙府一下子斷送了兩條出路,即使大家表面上都不肯說什麽,可一食一飯,都在提醒著所有人:這一次,趙府是真的窮途末路了。
趙子儀在朝堂浸染多年,隨手拈起一顆小橘子,連眉心也沒皺一下,慢慢地剝開橘子皮。
橘香頓時四下溢開。
“……可是娘家和夫家,也不是自己能選擇的,或者,即便是自己選擇的,也不一定是對的。”
不知是不是被橘子皮的汁水刺激到了,趙昔微看見他的眼睫抖了一下。
可她還是硬著心腸把接下來的話挑明了。
“……決定一個女子幸福的,是她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一個人能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活著,不論高貴還是低賤、貧窮還是富有,只要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做別人想她做的事,這便是最大的幸福。爹爹您說是不是?”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沈玉清其實是幸福的。
愛得坦蕩,走得乾脆。
趙子儀這個橘子剝得十分認真,將上面白色的小橘絡一條條都撕乾淨了,又一小瓣兒地均勻掰開,然後放在果盤裡,推到趙昔微面前,唇角浮現起一抹柔和的笑意:“不論你想做什麽,爹爹總是會支持你的。”
“你若是不想再嫁,爹也不會強迫你。”頓了頓,他又道,“爹雖然沒什麽大本事,但養你一輩子還是養得起的。”
至於太后那邊的算計……
他無謂地笑了一聲,大不了他來承擔就是了。
“以前爹爹想要你做皇后,是覺得你既然嫁進了東宮,就肯定以後要做皇后的,爹別的也幫不上,為你鋪一鋪路是應該的,只是……”低低一歎,他的聲音突然沉了下來:“……只是誰能想到……”
他說到這裡,又猶豫了一下,顯然潛意識裡是想把接下來的話說出來,但不知道為什麽,又生生的克制住了這種念頭。
趙昔微很想問問,這背後到底是怎麽回事。
分別時李玄夜那個樣子,有幾分真幾分假,她自認為還是辨別得出來的——耳鬢廝磨大半年,若全然是做戲,倒不是說這種事情沒有可能,但李玄夜這樣驕傲自信的人, 怎麽會在一個女人身上如此煞費苦心的做戲?
他對上太后都沒做過戲。
可說廢了她就廢了她,這其中肯定牽扯到前朝了。
見趙子儀遲遲不語,她索性單刀直入地問:“爹爹當初把我送進東宮,也不全然是為了替我尋找出路吧?”
要尋出路,王侯將相那麽多,以他當時的能力,籌謀一番明明有更好的選擇,何必把她送去東宮,攪了這趟黨爭的渾水、惹得太后不快?
“你說想要我做皇后,可到底,是趙家需要一個皇后,還是我想要做皇后,爹你自己心裡清楚。”
趙子儀沉默不語。
趙昔微也不急著催他回答,用牙簽拈了一瓣橘子吃了,仍不緊不慢地說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扶持女兒做皇后,本來也沒什麽。可是爹爹你做錯了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