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子時,寢殿內仍是一片忙碌。
有提著水桶的,有抱著花盆的,有抬著條案的……來來往往數十人穿梭於宮道,顯得比白日都還要熱火朝天。
李玄夜一路行來,不時有宮人們停下腳步躬身見禮,他看都沒看一眼,穿過回廊,踏入中庭,腳步猝然一收。
珠簾翠屏,錦被繡榻。
大紅的鴛鴦軟枕一對兒整整齊齊,水色的細紗帳隨風飄蕩,往日的旖旎柔情,一幕幕歷歷在目。
袁策和楊儀對望一眼,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把腳尖停在了門檻外。
李玄夜視線落在床上,沉默了一會兒。
把她遷入別苑確實有些突然,但也只是保護性的權宜之舉……
只是不料她半點多問的都沒有,一聲都不響說搬就搬了,如此乾脆利落、坦然從容的姿態,沒來由得讓他忽然生出了幾分不安。
這種感覺極其陌生。
他從小到大,想要的都能得到,即使目前得不到的,他也自信能通過一系列的計劃名正言順的得到,從不需要挖空心思耗費太多精力。
這種患得患失的感覺,還是頭一次體會……
“喵嗚——”
一聲貓叫,將他從思緒中拉回現實。
李玄夜轉頭,就見一個綠衣小宮女從側殿走了出來。
她左右手各抱著一隻貓,身後跟著兩個婆子,婆子各自提著一個竹籃貓窩,嘴裡不停的哄著:“小黑乖,乖乖的,我們帶你去吃小魚乾……”
忽覺四周一冷,恍然抬頭,立時一迭聲地見禮:“太子殿下!”
李玄夜皺了皺眉:“大晚上的,你們抱著貓去哪裡?”
這小宮女正是銀寶。
她本就是個心直口快的個性,又最見不得主子受氣,乍一看見太子殿下出現在這裡,還有幾分驚喜,心說他到底是放不下自家小姐的。
可再一看,他冷著臉,皺著眉,那火氣就蹭蹭蹭的冒了上來。
“回稟太子殿下!”她聲音又脆又亮,理直氣壯地道:“這兩隻貓怪鬧騰的,擔心擾了殿下您的清靜,著實不好!奴婢現下抱它去別苑呢!”
李玄夜眉頭皺得更深了。
這小丫頭,怎麽比主子還脾氣大?
但到底是趙昔微陪嫁過來的,他就算是不悅,也得給幾分面子的。
他沒說話,袁策一看要壞事,忙給銀寶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趕緊走,感覺到自家主子目光沉沉看了過來,便又是一笑,好心解釋道:“是啊,殿下您本來就不喜歡這貓!送走了正好讓您清靜清靜!”
“孤何時說過不喜歡?”李玄夜眼風如刀,瞥了他一眼。
“您一直不喜歡啊!”袁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太子妃現在把貓一並搬走,您不是應該高興嗎!”
“是呢!”銀寶滿是無所畏懼,盯著太子殿下道:“太子妃搬走了,太子妃的貓也搬走了,對殿下來說,可真是皆大歡喜的好事啊!”
李玄夜就噎了一下。
他十二歲就打理朝政,那幫胡子花白的老臣,在他面前都是戰戰兢兢,謹言慎行。
什麽時候被一個小丫鬟陰陽怪氣的嘲諷過?
而且這個小丫鬟看他的眼神,怎麽跟他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一樣?
正鬱悶著,袁策提起小白的後頸,嘖嘖歎道:“哎呀呀,這小白貓好看是好看,就是愛掉毛……”
霎時間,白色的貓毛亂飛,如風吹柳絮,紛紛揚揚,恰好掉落在太子殿下的黑色衣袖上。
“哎呀!”袁策嚇得手一抖,就把貓又塞回了錦繡懷裡,“你快抱走吧,免得髒了殿下的衣裳!”
“要你說?我當然要抱走了!”銀寶腮幫子一鼓,絲毫不領情。
楊儀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姑娘可是要在下護送回去——”
“不用!我自己會走!”銀寶冷哼了一聲,抱著貓跨過了大門,在經過袁策身邊時,還不忘丟下一句:“請你們主子放心,奴婢一定會照顧好自家小姐,一定會讓她在別苑過得開心自在!”
“……”
袁策張口結舌:“我怎麽得罪她了?”
他好心幫忙,怎麽反而還被嗆了一頓?
楊儀頗為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你自求多福吧。”
“什麽自求多福?我又沒害她!”袁策滿臉錯愕。
還沒琢磨過來,那邊太子殿下就沉沉喚了一聲:“袁策——”
“屬下在!”他忙擠出一個笑臉,“您有什麽吩咐?”
太子殿下呵呵一笑,關切問道:“這月的俸銀,還沒發吧?”
袁策壓根就沒反應過來,滿臉堆著笑意,恭敬回道:“回稟殿下,屬下的俸銀本來是初八發放,但是庫房王大人回了老家,得等到十五再……”說到一半,忽然有種熟悉的感覺湧來,嘴角一抽,笑容立即消失:“殿下,您——”
“嗯。”太子殿下點點頭,對這下屬的反應能力終於有了一絲絲的進步而感到欣慰。
“不要啊——”袁策哀嚎了一聲,揪住了太子殿下的袖子,“我還等著攢錢娶媳婦呢……”
可太子殿下沒有半點憐憫之心,冷冷瞥了他一眼,把袖子抽了出來,轉身入了內殿。
袁策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
看他揮了揮衣袖,帶走了自己又一整個月的銀子,留下了一句讓人心碎了話語:
“既然沒發,就不用發了。”
最後一個字砸在心頭,袁策簡直快要落下淚來了:“主子您不能這樣扣屬下的銀子啊……”
才喊了一句,耳邊忽然風動,一隻茶盞從殿內飛擲而出。
袁策忙閃身一挪,右臂橫伸,穩穩當當地把杯子接住了,竟是滴水不漏。
裡面的人就笑了一聲:“不錯,功夫見長了!”
袁策一喜,卻不敢再提銀子的事,隻討好道:“那殿下您今晚——”
那聲音終於忍無可忍:“滾!”
“屬下告退!”
聒噪的下屬終於退散,伺候的宮人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明晃晃的宮燈靜靜佇立在兩側。
李玄夜合衣仰躺在床上,心裡那種空落落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也不知道她在那邊習不習慣?是不是也睡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