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春芳閣。
閣樓近水,春夜生了潮氣,迷迷蒙蒙籠罩著花樹,夜風徐來時,燈影搖晃,整座閣樓便如同置身煙雨江南,有種似醉非醉的夢幻。
燈光下,金紋熠熠生輝,李玄夜靜坐於琴案前。
他的側臉隱在陰影中,精致眉眼低垂,寬大的衣袖散落於地,手指隨意地搭在琴上,一撥一按之間,琴音幽幽轉出。
寂寥而低緩,甚至有些紛亂。
曲不成曲,調不成調,可聽著卻讓人無法忘卻。
黑暗處,袁策和楊儀對望一眼,終於忍不住腳尖一挪,躬身向前:“殿下,您要不要喝點醒酒湯?”
“是啊,您在酒肆喝了半夜,這回來冷風一吹,就怕是容易上頭……”
“錚”地一聲,琴弦震顫,讓這兩人心頭也跟著一跳。
李玄夜一手支著額,另一隻手仍舊放在琴弦上,淡淡問道:“聽過《龍吟》嗎?”
“這……”楊儀一愣,“虎嘯龍吟?”
“是。”李玄夜手指頓了頓,琴弦又是一顫,音調卻較之前清亮許多。
“我想起來了。”袁策眼前一亮,“就是太子妃……啊不趙娘子之前彈過虎嘯……咿,還有龍吟?”
楊儀也有些驚訝:“虎嘯龍吟,那麽說,這兩首曲子是一起的?”
李玄夜笑了笑,坐正了身子,雙手重新放在琴上。
琴音起,殺氣生。
不再如之前的漫不經心,而是高亢急促,如群龍出海,又如天帝臨凡,大有呼風喚雨、驅雷掣電之勢。
台下的湖水也似乎被這琴音所控制,原本風平浪靜的湖面,頓時波濤洶湧起來。
隱沒在屋頂的暗衛傾巢而出,悄無聲息地於四周擺出陣型。
這琴音殺伐之意濃烈,有伏屍百萬的凶險。
不管懂不懂音律、不論會不會琴曲,都能感受到巨大的震撼,甘心淪為鷹犬,供他驅策。
一曲終時,四周俱靜。
楊儀隻覺得後背涼颼颼的全是冷汗,抿了抿唇,想說點什麽,還是沒敢說。
而袁策從怔愣中回過神來,猛地抬頭,脫口而出道:“殿下,您今夜怎麽……怎麽突然彈奏這曲琴音呢?”
又一頓,忽有所感悟:“殿下,您要是早拿出這一曲的話,說不定還能和太子妃合奏……”心下一跳,猛地住嘴,驚惶抬頭,看向太子殿下。
李玄夜倒也沒多在這話上計較,隻笑了笑,淡淡道:“是啊——”
說完一拂衣袖,收起雙臂,似有些意興闌珊。
虎嘯是上半闕,龍吟是下半闕,合在一起,並為大禮雙樂。
當時趙昔微初露鋒芒,在顧府無意奏了半闕虎嘯,震驚四座。
他並沒有特別放在心上,也就沒有想過要與她合奏。
因為對他來說,學習治國理政才是最緊要的,至於懂不懂音律、會不會彈琴,甚至筆墨丹青,這都是可有可無的東西。
他從小到大,都是被嚴格按照一代帝王去培養的。
一個合格的君王,上要能順應天意,下要能安撫民心。
他從不在這種小事上耗費心神,也從不向外展示這些。
除了那次她生他的氣,為了哄她開心,他也沒多想,隨意彈了一曲纏綿悱惻的琴音。
她總是很好哄的。
只要他願意拿出誠意,她就一定會回頭。
也是在這樣的夜裡,也是在這樣的高台,他是那樣的自信從容,朝她伸出雙臂,含笑說道:“還不過來?”
話音一落,她便提著裙擺飛奔而來,跌入他的懷中。
她是那樣的迫不及待,那樣的柔軟多情,就像一叢春日薔薇,呈現給他無盡的嬌媚。
但這一次,她卻那麽決絕……
不論他如何低聲下氣地挽留,她就是鐵了心要走。
其實他也知道症結所在。
只是……
她現在走了也好。
朝堂之上,風雨欲來,或許等他手掌日月,再向她張開雙臂……
夜風襲來,酒意昏昏。
他垂首支額,語氣輕輕:“都退下吧……”
楊儀和袁策欲言又止:“殿下,這裡風大,您要不去書房歇著?”
太子殿下雙目微闔,沒有回答。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隻好取了披風,輕輕蓋在他肩上,然後悄然一掠,下了樓閣。
左右暗衛悉數跟上。
待幾十條人影全部隱入夜色之中,坐在琴案前的太子殿下倏地睜眼。
一……二……三……
夜色中,有呼吸傳來,伴隨著衣裙擺動。
腳步極輕極緩,如野貓捕獵。
李玄夜默數到第十八時,來人身子忽然一停。
看來,對方還是挺怕他的……
既然這樣,他要是不配合一下,這魚兒還不敢冒出水面呢?
心裡冷笑了一下,他重新閉上了眼。
宮燈明亮,一襲金紋生輝,哪怕只是半個側臉,也令人望而止步。
顧玉辭沿著石階,緩步登上高台時,這樣的一幕瞬間落入眼底,呼吸頓時一緊。
但也就是那麽一下,她又撫平了那一絲不安的情緒。
這樣的人,美人計對他沒用,是很正常的。
但如果因為沒用,就一直不用,那她就太過懦弱了!
醉酒,傷情,昏睡……
這是她最後一次機會!
只要能和他徹底綁死在一起,只要讓他給出一個名分,她就算是給了自己一個交代、給了家族一個交代。
至於他對自己有沒有情,有沒有心——呵,誰在乎這些?
他對那女人倒是有情,可最後呢?
這樣的男人,是天生的帝王,只要能成為他的女人,就能登上天下女人最羨慕的位置。
凡夫俗子總愛說什麽高處不勝寒,說什麽帝王無情愛。
顧玉辭卻只是呵呵一笑。
都坐在了最高處,誰還管它冷不冷呢?都成了帝王的女人,誰還在乎他愛不愛呢?
也就是那種沒見過世面的小女人,才會因為他不夠愛自己而選擇離開。
半圓的月亮偷偷從雲層裡探出來,在高台灑落一片清輝。
顧玉辭站在一旁,靜靜地凝視了他半晌。
直到呼吸徹底平靜下來、思緒徹底冷靜下來,她才抬起雙手,緩緩落在自己的肩頭。
春衫輕薄似霧,籠罩著少女軟玉般白皙柔嫩的肌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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