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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蘇亞的戰旌》五百二十八:冤家路窄
柯林斯呆呆地看了他很久,“呵”地抽笑兩聲,聳聳肩,表情消失,再沒有說話的欲望。

 肯恩並沒有強求的意思。

 他知道現在很多人都把自己當成瘋子,但沒關系,他從來就不需要虛偽的簇擁,卻願意給那些主動相信自己的人一點點機會。

 肯恩喝了兩杯酒,要了間能夠避風的房間休息。

 山坡四周被雇傭兵佔領了,經過一整天的發酵和等待以後,陸陸續續又有數百人選擇離開,大家都認為肯恩會死在弗倫岡鐸手中。

 至於那些留下來的士兵,其實也並不打算送死,只是沒有其他去處。

 肯恩抵達桑頓卡亞之前會有更多人消失,至於最後能夠陪他站上生死戰場的人有多少……

 誰都不知道。

 肯恩並沒有在酒館停留多久。

 弗倫岡鐸率領的盟軍高歌猛進,令南疆諸國的軍隊惴惴不安,補給品被搶空,浩浩蕩蕩的車馬開始陸陸續續踏上了南下的主乾道。

 隨宣戰消息同時傳到眾人耳朵裡面的,還有部落盟軍對戰爭底線的約束。

 霍叟和弗倫剛鐸代表的戰旌們都表示會遵守《北境舊約》,對所有被判定為朋友的南疆人收手,只要不妨礙軍隊的行動,也不會遭到針對和屠殺。

 至於其中的尺度在哪兒,恐怕只能等戰爭爆發以後才知道了。

 過去兩天的時間裡,弗倫岡鐸派遣自己的獸人執法官監督戰利品庫房,兌現了自己在戰旌集會上面許下的承諾,清空掉了所有擊殺狩墮得到的功勳!

 最開始是中立的冒險家去嘗試,隨後是傭兵,最後才是貴族和南疆的軍隊。

 帕洛圖斯比非常重視信仰和儀式感。

 他們跟南疆的卑鄙不同,即便內心再怎麽不痛快,也會遵守在古老儀式裡許下的承諾。

 總之消息傳出來以後……

 大家都對馬哈魯失去了信任和依賴。

 他被弗倫岡鐸宣判死刑。

 南疆諸國的貴族們頭也不回地跑了,幾輪撤退的奔襲過去,他反而被留在後面。

 當初跟他征戰冰湖狩墮首領的雇傭兵們,此時剩下的數量不到一千。

 但他們將自己在狩墮戰場上得到的功勳進行了兌換,並且得益於肯恩之前的指導和磨合,那種分隊合作的形式得以傳承,在後面的戰鬥當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

 貴族們反應過來,想要回頭去找馬哈魯的蹤跡時……

 肯恩已經率領一支全副武裝的軍隊消失在了南下的古道上,折過回明不老泉,再穿過雪熒花生長的遼闊平原,踏上了【尖霊冰灣】的土地。

 著名的巨獸聚集地,讓剛剛抵達的眾人聞到了難以言喻的騷臭味。

 “該死的,我還以為足夠冷的地方就不會臭了呢,這味道比你走過沼澤後的靴子還要殆盡。”

 柯林斯跟自己的幾個熟人打趣。

 “哈哈哈哈,”奎瑪很自然地加入其中。“誰說夠冷就行,那在帕洛圖斯比長大的人難道從小就都失去了嗅覺嗎?”

 悶頭悶腦的朗茲也隨之符合,聲音洪亮,面甲兜了半槽的雪。“我見過凍掉鼻子的!”

 瓦雷裡撫摸著雄鹿的脖子,頭也不抬地說:“絕對是瞎扯,鼻子凍掉不就死了麽……”

 “還真不是的,你見過馬西亞斯族的嗎?一群從來不離開北境深處的山民,聽說鼻子老長,偏偏還都熱衷於打架,好多人嘴巴前面都是根拐來拐去的肉條。”

 柯林斯描述起來煞有介事,至少說明他在北境流浪的時間很長,旅行的范圍也很廣。

 肯恩在旅行當中始終保持安靜。

 他的腦子在飛速運轉,全都在琢磨自己還有哪裡可以增加勝算,隨後余光瞟到了泛光的備注。

 【任務:呦嗚(已激活)】

 肯恩展開自己腦海中勾勒出來的北境地圖,發現自己的位置已經跟預估的鹿群很接近,可是直到現在也沒有看見該有的蹤跡。

 他甚至開始懷疑尤荻特被流言給誤導了:鹿群根本就沒有南下。

 直到他們越過面前這座山丘,真正地踏上尖霊冰灣的土地,站在船桅山脈的高處向下俯瞰。

 遊蕩著無數巨獸的風蝕大地上,隨處可見的……

 是血紅。

 原本如同脈絡般鋪滿雪原的山路古道,此時全都被鹿群和其他野獸的屍體鋪滿,血液染紅的大地堪比席卷而過的亡靈潮。

 他看見數不清的馬車在堆積的屍體中奔走,裝滿了骨頭和毛皮,空氣裡彌漫的腥臭味變得真實。

 緊緊挨著彼此的貿易陣地像是發霉的菌類一樣在大地上瘋長,激烈的討價還價聲音,還有夾雜著鋼鐵敲擊聲的烤肉香味……

 肯恩的隊伍在稍顯擁擠的主乾道上前行。

 有些急著跑貨的腳夫會隔著老遠就破口大罵,直到湊近了才發現是南疆的軍隊,於是紛紛又變得沉默且充滿敵意起來。

 最後附近交易營地當中最大的管理員派人來驅趕了肯恩。

 奎瑪和瓦雷裡等人都很平靜地等著,霏狼與巨鹿中間夾著一頭不起眼的戰馬,而後面打鬧議論的傭兵們此時全都變得警覺起來。

 ……

 讚比第一次注意到水痕的時候,她剛剛跑贏了一場沙暴。一開始痕跡很淡,當她從沙層深處舉起岩石時,隻感覺到一片潮濕的涼意。隨著她越來越接近古老的北境深處,一塊塊石頭上的水痕開始變成濕漉漉的水滴,仿佛是在哭泣。讚比飛快地掠過沙漠,心中明白這些石塊有很多故事要向她傾訴,但她沒有時間聆聽,以分辨那淚水究竟來自喜悅,或是憂傷。

 當巨大的太陽圓盤開始在她身上投下陰影時,翻起的濕潤土層已經變得水花淋漓,細小的河流從她踩著的岩石上汩汩而出。讚比終於來到了城門前,她聽到岩床上奔騰的水聲震耳欲聾。黎明綠洲,生命之母,在黃沙下雄健地咆哮著。

 過去的幾百年裡,她的部落一直跟隨著季節性變化的水源而遷徙。所以,只要循著水流,就很有可能找到她的家人。然而令讚比沮喪的是,如今北境深處的水源僅剩下最為古老的一處。帝國都城的殘垣斷壁已經是人們避之不及的悲傷之地,就好像躲避著大塞荒漠和徘徊其間的獵食者。

 讚比勒住腳下的岩石,一個急停,險些讓她踉蹌摔倒。她飛快地把石頭摁進沙中掩藏起來。讚比四處觀察著——維考拉的那個女人說的沒錯,這裡已經不再是只有鬼魂和沙土的遺忘廢墟了。城牆外臨時搭建的營地滿是人群,忙碌的景象好比是洪水來臨前的蟻丘。因為看不出這些人的身份,她決定如果沒有必要的話最好低調一些。

 看起來北境深處各個部落的人都來了,但是讚比仔細地打量著他們,卻沒有一個熟悉的面孔。這些人各有目的,他們爭論著到底是該留在營地,還是進入舊城尋找庇護。有人擔心,既然這座城能夠升起,那也會再度沉陷,把所有呆在裡面的人活埋掉。有些人則看著天邊風暴那不自然的閃光,認為城牆是更好的防禦,即使這些城牆已經在沙中掩埋了數個世紀。每個人都急匆匆地跑來跑去,稀裡糊塗地收拾著行李,臉上掛著憂慮,偶爾抬頭望望天色。讚比雖然早前就甩開了風暴,但用不了多久,沙塵就會撞上這裡的城門。

 “趕快決定吧,”一個女人對她大喊,聲音幾乎要被攪動的綠洲和漸近的狂風蓋過去。“你要進城還是留在外面,姑娘?”

 讚比轉過去,看到一張北境深處人的典型臉孔,但除此之外,完全是陌生人。

 “我在找我的家人。”讚比指著自己的短衣:“他們是織匠。”

 “鷹父承諾會保護所有城裡的人。”婦人說。

 “鷹父?”

 婦人看著讚比疑惑的臉,微笑著抓起了她的手。“北境深處有希望了。”

 讚比看看四周的人群。看來是真的。雖然他們還在猶豫著要不要進入偉大都城的深處,但他們臉上的恐懼更多是來自詭異的風暴,而不是這座城市或是回歸的皇帝。

 婦人繼續道:“今天早上這裡是有一群織匠。他們打算在城裡等待風暴過去。”她指著擠擠挨挨的人群,他們正推搡著湧進北境深處新生的心臟。“我們要快點兒了,他們要關門了。”

 讚比被婦人拉著擠向首都的一處城門,身後靠過來一群陌生人,他們在最後時刻放棄了硬扛風暴的想法。然而,還是有幾撮人聚在他們圍成圈的牲畜旁邊,打算在城外捱過風暴,這是北境深處的商隊常年習慣的做法。遠處,風暴的外緣劈過幾道古怪的閃電——北境深處的古老傳統恐怕頂不住這場災難。

 讚比和婦人被推擠著跨過了金色的門檻,意味著她們已經進入了真正的北境深處。沉重的巨門在她們身後緩緩合攏,發出一聲低沉的轟鳴。北境深處舊日的偉大榮光在她們眼前徐徐展開。人們緊挨著渾厚的城牆,不知道該往哪裡走。就好像他們感覺到,這些空蕩的街道隻屬於某個人。

 “我敢說你的族人就在城裡的某個角落。大多數人都會呆在城門附近,很少人能勇敢到走進城內。但願你能找到他們吧。”婦人放開讚比的手,又笑了起來:“予你水和陰涼,姐妹。”

 “予你水和陰涼。”讚比低聲回應,然後看著婦人消失在躁動的人群中。

 沉寂了千年的城市如今充滿了生命的脈動氣息。戴著頭盔的守衛,身上披著金紅色的鬥篷,沉默地注視著北境深處的新來者。雖然眼下一切太平,讚比還是覺得這個地方有什麽不對勁。

 讚比伸出手,放在厚厚的城牆上想要安慰自己,卻忍不住低呼了一聲。從她手掌內傳來了岩石的搏動——痛。一陣沒來由的可怕疼痛吞沒了她。成千上萬的聲音被鐫刻在石頭內。他們的生命被生生斬斷,燒焦的影子深印在岩石裡,彌留之際的恐懼和痛苦在她的腦海裡尖叫。讚比把手抽離石牆,踉蹌跌倒。她在石頭裡感到過振動,那是久遠記憶所留下的回響,但從未有過今次的體驗。這座城裡曾經發生的事情讓她幾乎崩潰。她站起來,雙眼圓睜著,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城市。巨大的厭惡從她心底升起。這不是一座重生的城市,而是沙地裡凸起的一座空墳。

 “我必須找到我的家人。”她喘息道。

 ……

 南疆諸國,金環劇場,座無虛席。

 無數雙閃光的眼睛匯成了一片海洋,全都興奮地注視著天鵝絨織就的大幕。國王夫婦與一班臣子也坐在劇場裡,焦急地等待著劇目開演。當黑色的簾幕緩緩升起時,每個人都安靜下來。

 瑪迦坐在後台的換衣間裡,外面的觀眾齊齊噤聲不語,等待著她的登場。瑪迦細細端詳著鏡中的自己:青春的榮光從她的瞳仁中早已消散多年,隻留下一頭蒼灰色的長發。

 “夫人,您的戲裝還沒穿好呢!”劇場管理焦急地說。

 “不急。孩子,等到最後一刻。”瑪迦淡然。

 “現在就是最後一刻啦。”管理舉起瑪迦一身行頭裡最後的兩樣東西:一張陰險狡詐的臉,一張凶狠殘暴的臉。 正是當年奧菲爾倫劇團留下的那套面具。

 “願您今夜的演出如有神庇。”劇場管理恭敬地遞上兩副面具。

 瑪迦已經準備好了。她溫柔地將面具覆在臉上。一陣熟悉的寒意攀上她的背脊,與那個夜晚毫無二致。她全身心地接納著,一如往常。

 她拖著滑步,踩著陰險狡詐的靈優雅的步態登上了舞台。全場屏息。瑪迦身子一弓,又變成了嗜好逗弄獵物的野蠻凶狠殘暴的靈,嚇得觀眾汗毛倒豎。

 她在舞台上飄忽無定,既將永久的寧靜賜予痛苦掙扎的人,也會毫不留情地撕裂生者的喉嚨。

 直到所有人紛紛起立,爆發出狂雷一般的掌聲時,她的演出才宣告結束。

 一切都如此逼真。觀眾們獻給瑪迦的愛戴無人能及,因為只有她能夠演出一場精美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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