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安王抬起手,指尖輕觸冰涼的臉頰,濕潤的觸感讓他有些意外。
這是……眼淚?
他將指尖放至唇邊,輕輕吸吮,鹹酸的味道讓其雙目愈加模糊起來。
眼前逐漸灰暗,恍惚之間,鬥轉星移。
場景再度變幻,隻聞濃鬱酒氣,撲鼻而來。
“殿下,皇上……當真將皇位傳給了……”
粗獷渾厚的聲音響起,常閔甲胄齊整,手撫腰間,神情肅然。
雲安王定睛看去,當年的自己正面紅耳赤的靠在檀木椅上,耷拉的手上拎著壺酒,方才氣味,正是從之而來。
栗辰儒踉踉蹌蹌的站起身走到常閔面前,口中吐出熏熏酒氣,“常將軍,您是不是也覺得……遺詔內容,令人費解?”
“末將乃是粗人一個,還請殿下明示!”常閔看著酩酊大醉的大皇子,今日殿下再無昔日意氣風發,滿是鬱鬱不得志的模樣。
“許我一個雲安王,可真是……好大的恩賜啊!”栗辰儒自嘲大笑,“本王覺著,本王這個自稱,終究是弱了些。”
常閔皺眉不語,以殿下這般模樣,定是因遺詔而受到了極大的打擊。
或是發覺了常閔臉色微變,栗辰儒將酒輕放於地,隨即一步三晃的走到屏風前,一腳將之踹倒。
在屏風遮擋之下,是一深紅色小箱,開合處上有一把精工密鎖掛在上面。
栗辰儒從懷中掏出鑰匙鼓搗半天,遲遲無法對準鎖芯,他惱怒的將鑰匙甩與常閔,說道:“有勞將軍,替本王開箱!”
鑰匙轉動聲響起,鎖開箱啟,常閔瞧清箱中物件後,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又無旁人,無礙!”其反應在栗辰儒的意料之中,“盡管看,仔細看。”
常閔莊重的雙手將物件捧出,竟是一卷聖旨。
聖旨緩緩張開,常閔細細閱覽其中內容,臉色驟變,抓著聖旨的雙手又情不自禁地添了幾分力道。
栗辰儒見狀大笑,坐回椅上,猛灌一口酒,而後指著常閔手中聖旨,沉聲道:“此乃!陛下親筆……密詔!”
恍惚間,雲安王極為痛苦的抱住腦袋,心中突然湧上陣陣悔意,他想出言阻止栗辰儒,但又欲言又止。
他明白,過去是改變不了的,做為一個旁觀者,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重蹈覆轍。
此刻眼中的栗辰儒,讓他心生厭惡,雲安王很疑惑,自己,怎麽會這麽討厭自己呢?
“常將軍,看仔細了,規製,印章等等,真否?”栗辰儒眯眼淺笑,顯得底氣十足。
常閔眼神慌張,饒是他乃軍中大將再如何威武,閱覽密詔詳實後,也是無法鎮定,他嗓音顫栗的問道:“殿下,此事可還有他人知曉?”
栗辰儒搖了搖頭,“既然是密詔,自然無人可證。”
常閔又問:“那殿下有何打算?”
聞言,栗辰儒從桌上抓起一空杯,提壺斟酒,他搖晃著站起身,穩定身形步於常閔身前,俯身遞與對方,“將軍覺著......本王該當如何?”
氣氛頓時無比低沉,常閔顫巍巍的接過酒杯,臉色暗沉,“末將心中仍有不解,若是按密詔所述,那二皇子所示的遺詔,難道是偽造的?”
“遺詔乃是內閣宣讀,本王這密詔,對他們來說,又與偽造何異?”栗辰儒朦朧眼神突地顯露凶光,他將常閔扶起,語氣輕柔的對其說道:“可願助我,爭上一爭?”
窗外,大雪飄搖,
屋內,寒風肆意。 冷風忽而襲面,雲安王雙眼難睜,閉眼之間,雪花落至裸露肢體,隻覺星點涼意,蔓延全身。
視線漸明,場景隨之變化,雲安王已身處西城火藥庫外。
目光所至之處,自己正與常閔衣袍浸血地站在庫房外,大雪未停,皚皚之下,滿是屍體。
雲安王眼色複雜的看向不遠處,那裡站滿了銀袍衛,他們的兵刃上,血跡未乾。
而在銀袍衛環視之間,季如風負手佇立,一臉鐵青。
“常閔!佑京衛五百三十二名將士的命債,你可擔得起?!”季如風聲音洪亮,語氣憤怒至極。
常閔冷哼一聲,“公道自在人心,我問心無愧!”他舉起浴血的長刀,一步踏出,平地生風,大喝道:“常家三代為將,赤膽忠心世人皆知,爾等盡管上前殺我,吾,何懼之有!”
季如風沉聲道:“懸崖勒馬還來得及!”
聞其所言,栗辰儒眼神一凜,不屑回道:“我這弟弟好手段,銀袍衛為其所用,就連暗部都成了他的犬馬,好!真好!”
“殿下如此行徑,可對得起先皇?”季如風推開身側銀袍衛,指著周身染紅的白雪,神色悲憤。
“你有何資格說教與我?”栗辰儒怒目視之,“若是有膽,讓栗裕綱自己來說!”
刀劍摩擦之聲響起,只見銀袍衛們蠢蠢欲動,栗辰儒口中所提之人便是二皇子,他的皇弟,當今的聖上,此刻栗辰儒直呼其名諱,在諸人眼中,乃是大不敬。
栗辰儒見銀袍諸人動作,大笑起來,“怎麽?你們的主子連見我一面都不敢嗎?”
“停手!”話音才落,一道女聲傳來。
來人身形曼妙,一身白裘隨風鼓動,渾身搭飾貴氣不凡,那透亮的臉龐上,憤憤之意盡顯。
季如風瞧清來人,躬身行禮,語氣卻有些不悅:“李小姐,此處可不是您該來的地方。”
李沐婉眉頭緊鎖,“我奉陛下之命前來,有幾句話說與雲安王。”李沐婉款款向前,銀袍衛皆是讓身兩側,空出一條寬路任其走出。
“常將軍,”李沐婉行至常閔刀尖一寸,再往前一步便會被長刀刺入,她臉色肅然,輕聲道:“沐婉有一事問你。”
常閔緩緩放下刀,盯著眼前女子,默不作聲。
“將軍家中雙老早故,膝下又無子嗣,孑然一身,但佑京衛五百余名將士呢?”李沐婉看向被積雪覆蓋的佑京衛將士屍體,質問道:“你忠心與人,致滿營忠良殞命於此,當真問心無愧嗎?!”
常閔雙眸積淚,血跡斑斑的臉上盡是悲涼,他雙唇顫栗,卻是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
李沐婉瞥了常閔一眼,不再與之多言,隨即走過其身側,步至栗辰儒近身,“殿下可真有本事。”她聲音極低,僅她與栗辰儒二人能聽清。
“沐婉......”栗辰儒猶如冰霜的冷臉上,浮現一絲慌亂,他壓低嗓音問道:“你來作甚?”
“我若是再晚來片刻,你是不是還想與常將軍雙雙殞命在此,以顯心中怨氣難消?”李沐婉生氣的瞪著對方。
栗辰儒一言不發,怔怔的看著面前女子。
頃刻間,女子淚水奪眶而出,她緩緩開口,嗓音發顫,“你當真以為沒人知道你做了什麽嗎?”女子看著面前這張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低聲道:“偽造聖旨,意圖謀反。
現下,又指使麾下眾人搶佔火藥庫,你想幹嘛?拉著整個京城給你陪葬嗎?又或是,你以為掌控了火藥庫,就能篡位了不成?
你昔日任職的南河郡望北軍擅自離營,日夜兼程揮師來朝,你害了常將軍及佑京衛五百忠骨還不夠,還想再讓萬余將士因你而死嗎?!”
栗辰儒緩緩開口,聲音發顫,“我......可以去雲安......”他苦笑起來,神色逐漸凶狠,“你呢?做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后?”
白光驟亮,雲安王怔怔的看著眼前場景瞬息推移,心中百感交集。
待月明星稀,黑夜籠罩之中,火藥庫已是一片廢墟。
栗辰儒奄奄一息的躺倒在深坑之中,雙目迷離的望著星空。
“殿下......”常閔虛弱的爬起身子,臉上那一道駭人的口子,還在不斷流淌著鮮血。
“嗯。”栗辰儒茫然的應了聲。
火藥庫終究還是被他引燃,但威力,卻出其所料。
原來,從一開始,自己就輸了,調遣望北軍也好,搶佔火藥庫也好,都不過是擺在台前供人觀看的一出戲。
栗辰儒合上眼睛,帶有焦灼味道的晚風如手拂面,他此刻心如止水。
而下一刻,浪起潮湧。
七年來隱匿荒山野嶺, 不人不鬼,避日逐暗。
那一張張慘死己手的面容清晰可見。
他們在笑,聲音淒厲,就如七年來的自己一般。
雲安王驚恐的抱住腦袋,嘴裡喃喃著:“不......不......”
“轟!”
回歸現實,桌案驟然破碎,散落一地。
雲安王猛然睜眼,真氣湧動,頃刻間便將周遭溫度降至冰點。
他憤恨的看向軟塌上令自己魂牽夢繞的女人,厲聲問道:“這也是他讓你做的是嗎?!”
女人為自己披上風衣,卻仍被低溫凍得渾身發顫,她面無表情的看著男人,“也是本宮自願,問心之後,你可還覺得委屈?”語氣如溫度冰冷。
“呵......”雲安王笑容淒慘,“你可真是他的好皇后。”
她未有回應,只是神情顯得有些惱怒。
雲安王終究是對面前女人下不去狠手,他收斂真氣,溫度回升,“問心之後,本王,仍無愧。”一字一句,如冰錐刺心。
“你當真走火入魔了不成?”李沐婉轉怒為悲,“你恨本宮,本宮不在意,但你恨陛下,大錯特錯。”李沐婉走近其身前,“七年了,陛下未動我分毫,也未將本宮禁錮在這深宮之中,這些,你可知?”
雲安王怔怔地看著面前女子,啞口無言。
“陛下為何能受先皇垂青得這江山,你一清二楚,這皇位,於陛下而言,與囚籠何異?!”李沐婉嗓音陡然升高,她怒視著雲安王,這個男人,根本不是自己記憶中的那個溫文爾雅、如光耀眼的大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