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坐上了一列空載的列車,轟隆隆地在黑色的大海上行進。
海浪滔天,黑色的軌道虛浮在水面上,曲折如蛇,黑壓壓的天空閃爍著雷霆和閃電,狂亂地顛倒著世間黑白。
苦海浮沉,淹沒了諸多沉寂在黑暗中的歲月,洶湧的暴風雨猛撲過來。
曠古持久的怒吼,勢要將天上的神明撕成碎片,丟擲到大海的最深處...
埋葬。
盡管如此,地板卻沒有漏風,沒有因此滲入海水,喑啞的燈光吊掛在車廂頂部,仿佛一具失去了呼吸的屍體,蒼白色的死亡刹那間照亮了此一時的黑暗。
男人望著水珠密布的窗外,神明們的碎片如燃燒的紙錢一樣飄渺地墜落,歸隱於浪潮,消失在那湧起又破碎的群山之間。
不會再有救贖了,一切都落入了水底的黑暗,包括雷霆,包括風雨,包括天空,包括鐵軌,包括列車。
成千上萬米的海水隔絕空氣,壓力無限制地往上暴增,光明透不進來,聲音穿不出去,沒有嗅覺,疼痛摧毀了所有的感知。
彷徨之間,似有人在湧起的大浪中呐喊...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
這一次,哥哥降落在一個名字叫曉的實習醫師身上,醫師的死因是自盡,但還沒有死絕,在彌留之際被跨越時空而來的哥哥所兼容了。
於是乎,曉的那一道憔悴不堪的靈魂逐漸歸隱,化作他的萬象中的一象。
可又有一部分的執念殘留在哥哥的靈魂之中,久久不願消去。
致死的藥物漸漸失效,他的肉身存活了下來,當他的肉身再一次睜開眼睛之時,另一道嶄新的靈魂便會掌控大腦,操縱他的身軀繼續行走在這片戰火四起的土地上。
無獨有偶,這也是一個可憐的家夥,他的過往似乎就是一直在驗證著那樣一句話:老天爺在關掉你的窗和門之後,還會把你的通風口也給堵上。
之所以會選擇自盡這一條不歸路,是因為他在驗證某個瘋狂的猜想。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睡過覺了,由於某種交易,他缺失了進入睡眠的能力,連做噩夢和猛鬼互毆的資格都沒有。
所以,他喜歡工作,喜歡跟各類化驗的報表,以及種種通過自己觀測而來的臨床報告打交道,來麻痹自己,能夠讓他在現實中得到短暫的逃脫。
而且,連天累月的高強度工作也並沒有為他帶來疲倦、脫發,或者是猝死,他的精神在藥物的作用下,一直維持在一種高強度亢奮的狀態。
只不過,鏡子裡的面龐是一臉的木然,就像一塊沒有感情的金屬,許多原本屬於人類的感情都已經被硬生生地搶走了。
隻留下恍若標點符號般的五官。
這是一個四處充斥著戰爭的世界,戰爭和硝煙常年籠罩著人們的上空,自有歷史以來,人類與妖怪便一直在對抗,可卻一直沒能分出勝負。
經年不絕的戰爭只會導致一個結果,那就是...生靈塗炭,民不聊生。
曉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
他的母親是在遭受一堆路過的士兵侮辱之後,懷上了的他。
而作為對他父親的報復,曉的母親在生育他的時候,並沒有花錢去請接生的大夫,她獨自一個人龜縮在一條肮髒的小巷裡,抱著和曉一起去死的心態,在破紙箱裡面生下了的他。
不知道老天爺是出於同情,還是出於禍心,總之她們母子平安。
在那一個最深邃的夜裡,
奪命的冷風幽幽地吹過那條狹窄的箱子,渾身是血的母親抱著滿身是血的孩子,母親喘著粗氣,眼裡滿是痛苦和迷茫,孩子則在她的懷裡哇哇大哭,似乎很是抗拒來到這個世界。 孩子嘹亮的哭聲響徹昏暗無光的夜空,有個潑婦推開窗口大罵,是誰家的野崽子在哭,大半夜的,還要不要人睡覺了,他媽的,煩死了!
孩子的母親就抱著孩子,站起來罵那個潑婦,問她為什麽不早點去死?
....
這是他和她的母親為數不多的站在同一條戰線的時刻,只可惜那時候他還沒有記憶,不知道他母親把他生下來的時候,其實還是愛他的。
不像後來,每當他的母親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罵他,打他,把原本應該撒在他父親身上的氣統統撒在他的身上,說是他毀掉了她的人生。
在母親的眼裡,更多的時候,他就是個禍害。
所以,當初她在給他取名,就隻給了他一個字,說,他不配擁有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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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真是一種很複雜,很神奇的生物,分明就是靠幾個簡單的動作,兩種不同類別的蛋白質結合,脫掉衣服,抱在一起,你動呼一下,我動呼一下,就能搞出來的產物...
怎麽會衍生出那麽多複雜的倫理和約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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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從很小很小開始,曉一直就在想著要深入地研究人類。
但他的母親卻沒有給過他機會,為了活下去,他的母親理所當然地成為了一名妓女,而他則是理所應當地成為了替他母親招攬客人和把風的皮條客。
在他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他每天的工作就是蹲守在一棟破舊公寓門前的大街上,眼巴巴地張望著在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們,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只要對方是人,他都要仔細地琢磨灰色天幕下的那一張張麻木不仁的臉龐。
他生來便是一個善於察言觀色的好手。
這使得他總能在一些灰蒙蒙的人臉上發掘到了他們的欲求不滿。
其實,大部分的人都是欲求不滿的,欲望就像是一個層層疊疊的深淵,每當你下落到一定階段,自以為馬上要到這個洞窟的底部時,你很快便會再度發現...
原來這個洞窟裡面,還藏著另一個更為深邃的洞窟...
如此循環,恍若永無止境。
....
但欲不欲望的,這都與年小的曉沒什麽太大的關系,相比於那些誓要建功立業,富甲天下,妻妾成群的偉大欲望來說,他的欲望簡單到不能再簡單,渺小到不能再渺小...
就是可以填飽肚子,不用挨母親的毒打就可以了。
為了實現自己的欲望,他很快學會了皮條客的技巧。
具體就是跟蹤客人,找準機會與別人搭訕,用盡方法挑起他們的惡劣趣味,目的就是與這些欲求不滿的客戶們達成交易,再把他們送到母親的床上。
每當客人們問起他,“外面的漂亮女孩這麽多,這個窮地方,一包香煙就能帶走一個姿色不錯的女人,我為什麽要花那麽多的錢去找你的姐姐,只為了一個晚上?”
為了掩飾年齡,他的母親從不允許他在外人面前稱呼自己為母親。
“因為我的服務不同,”年輕的曉就會用無辜的眼神望著他的客人們,借此博取同情,“如果您需要的話,您在教訓我姐姐的時候,我會在旁邊一直觀看,給你加油,給你鼓掌,站起來大喊說您是世界上最厲害的男人。”
客人們無不用詫異的目光注視著這個人畜無害的男孩。
似乎...
他們怎麽也想不到這樣顛倒倫理道德的話竟然會出自這一雙清澈透亮的眼睛。
十個人裡面還有九個厭棄地拒絕他,然而十個留下來的人裡面又會有九個人會在前思後想中轉身離去...
而最後留下來的那個人,就是曉和他母親的客戶,這些人裡頭,十個裡面會有九個到八個會成為他們的老客戶。
掩藏得越深的欲望,一旦經受發掘,便越發的肆無忌憚。
得益於曉的眼光,母親的生意一如既往的火熱,可能由於工作的時間太長,而且少有維修和保養的緣故,曉的母親終於在某個冷清的冬天裡病倒了。
她生了很重很重的病,生來就怕死的她眼看著自己的身體日漸消瘦下去,以至於無法維持生計了,便要求曉去把城裡所有請得起的醫生都給叫過來給她問診。
曉一如既往地聽從母親的命令。
然而,幾乎每位醫生進門看見母親那慘白的臉色,目光都會隨之黯淡了一分,而等到他們把完脈,拿著聽診器在她的乾癟的胸口處打聽心肺的聲響以後,他們都會忍不住歎一口氣,悄悄把曉拉到門外,跟他說,她估計撐不了太久了,趕緊準備後事吧。
曉沒有對他的母親隱瞞病情,每當醫生們前腳剛走出門口,他就會走回來告訴他的母親,說,大夫說你已經沒救了,叫我給你準備後事。
而到了這個時候,他的母親就會虛弱地轉過頭來,悲愴地望著她那站在床邊的孩子,嘶啞地哀求她不願意承認的這個孩子,說,兒子,救救娘,娘不想死。
可曉不是什麽能夠判決他人生死的神靈,他終究只是一個孩子。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他母親的床前,睜開著一雙無辜的小眼睛,眼巴巴地看著這個瘦得不成人形的女人,木訥地說,娘放心,我會再去給你找一個能治好你的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