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千一百八十三章榕樹和榕樹的草原
沈梓瓊“噗哧”一下笑出聲。
在網遊裡回歸本體的薑榕哭起來並不是美人梨花帶雨、楚楚可憐的模樣,而是仿佛小動物哭哭表情包似的,整個一個可憐巴巴.gif
好慘,好可愛。
沈梓瓊一邊在心裡說著抱歉一邊誠實地截了幾張圖,旋即意識到《心影鏈接》的設定果真很佔便宜。
畢竟,如果沒有“茸茸”委屈巴拉的流淚兔兔頭,這段劇情就會變成典中典的“女主因與男主偶然親密而被眾人仇視,接連遭遇校園霸凌,表面強大的女主某天終於忍不住蹲在牆角痛哭,這時自帶柔光濾鏡的深情男二出現”……
“呃,也太套路了,幸好不是這樣的發展。”沈梓瓊被自己的腦補雷到。
她很久以前看過一部類似的校園偶像劇,裡面的女配和《心影鏈接》劇版裡萬檸那群小團體一樣,基本都是雌競惡毒戀愛腦,沒有一點自己的生活,仿佛生來就是為了花癡男主、嫉妒女主以及跟女主作對。
同時因為故事發生在學校,心疼女主的人就會大喊“校園欺凌通通該死”、“女主到底做錯了什麽”,然後扯著這杆大旗謾罵惡毒女配,忽略了利用工具人寫出工具性劇情的作者本身的問題。
最後,看到男主和女主在一起時,這群觀眾要麽覺得女主(從雌競裡)贏了,感到解氣、圓滿,要麽因為站錯CP而心疼深情男二,發表一些“XX寶寶女主不愛你我來愛你”的憐愛言論。
這麽一番攪合下來,“被校園霸凌”幾乎成了女主身上的一款時尚單品,和“給你幾百萬離開我兒子”一樣微不足道,用處只是告訴觀眾女主受了委屈,女主為了和男主在一起究竟歷經了怎樣的艱難。
可能是心思敏感吧,看過了《白晝之雨》再回頭看那部古早偶像劇和此時的《心影鏈接》,沈梓瓊總感覺有些微妙,不怎麽舒服。
來自同齡人的霸凌、富人窮人之間階級的碾壓……一個個沉重的議題被消解,變成男女主走在感情路上腳底踩過的一塊又一塊磚。
不過,看偶像劇就是為了看帥哥美女談戀愛,看浪漫至極的唯美場面,因此但凡認真一點,細究劇情邏輯和其中潛藏的三觀,反倒會被另一些人怒噴:
“那你幹嘛不去看現實主義題材的片子,在這上綱上線有必要嗎?”
所以話說回來,
《心影鏈接》的網遊設定屬實是個亮點,女主角有一塊能夠發泄情緒、面對真我的小天地,而這片小天地裡也有男主的身影,這就直指偶像劇“萬事萬物為男女主感情戲鋪路”的核心,不用再去走一遍“惡毒女配欺壓女主→男二出面給予女主心理安慰→男主得知哥們喜歡女主,莫名有些動搖→男女主總算再次正面接觸”等狗血又套路的步驟。
此外,欺凌片段的存在感在這樣的設置下亦是一降再降,真正做到了“既然是工具性劇情就不要過多強調”,讓觀眾還沒來得及糾結“哎這裡對女主的欺負屬於校園霸凌吧,是不是不太好啊?”,便會被展露出脆弱一面的慘兮兮軟萌女主可愛到。
這時如果男主及時出現,大家剛剛升起來的血壓更是會被立即撫平,感到一股“呵你們妖魔鬼怪再作亂也攔不住我們男主女主感情好”的順風順水的舒爽。
果不其然,沈梓瓊才剛想到這,眼淚汪汪的“茸茸”身旁就亮起一片傳送特有的光芒,“驚宸”從中邁步走出。
“誒嘿嘿嘿……”沈梓瓊條件反射般露出姨母笑。
好!安慰不隔夜!偶像劇就該大大方方地撒糖!
白兔子的哭聲一點不落地被黑山羊聽進了耳朵,他止步,有那麽一兩秒似乎在遲疑該如何進行開場白。
這不是他第一次面對這樣的場面。她嬌氣,動不動就掉眼淚,從他們認識以來,她的啜泣、抽噎、嗚咽、嚎啕,他每樣都見識過了,其中有一些還是因他而起。
可曾經他能毫無心理負擔地對此粗暴以待,現在卻隻覺無措又棘手。
在安慰他人這件事上,廖京臣明明是非常擅長的。
他懂得一大把的話術,亦在不同年齡層的社交場裡實踐過多次,他可以輕松做到用三兩句話讓一個正陷入悲傷的人破涕為笑,甚至振作起來,重拾信心。
那麽是什麽絆住了他的腳步和他想要伸出的手呢,或許就像那天“茸茸”在劈頭蓋臉的喝罵聲裡依然驚喜地問他是不是在關心她,說他“人還蠻好的嘛”,惹得他惱怒離去一樣,每當遇到這種“廖京臣”的部分被挖掘、被需要的時候,“驚宸”總會感到抗拒和逃避。
他閉了閉眼,還是走了過去。
“茸茸”哭得專注,哭得投入,絲毫沒有發覺後面有人走近。
一隻手在半空踟躕半秒,修長的手指微微蜷縮又張開,最終像一片羽毛落在哭泣的“茸茸”肩上。
“嗚嘰?!”
被拍肩的小家夥炸著毛轉過腦袋,她滿臉淚痕,在牆面蹭得亂糟糟的劉海和紅腫的雙眼更顯狼狽,幾乎有種動漫裡眼睛哭成荷包蛋狀的效果。
“…………你怎麽了。”
廖京臣艱難開口。
他想用更加“驚宸”的方式(鬼知道所謂的“‘驚宸’方式”是什麽),卻隻讓他的關心變得別扭而冷硬。
“茸茸”本就因爆哭而激動酡紅的臉在看清來人是誰後漲得更紅,她唧唧嗚嗚說不出話,只顧著抬起雙手擦眼淚,可“驚宸”站在她面前,難以言喻的安全感籠罩住她,她的眼淚越擦越多,最後連自己都在驚訝為什麽它們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怎麽抹也抹不盡。
“嗚、我……我不……師父……”
“茸茸”想解釋,但聲音在抽噎裡支離破碎,她哭得停不下來。
“……”
“驚宸”輕歎一聲,戴上山羊面具,右手在面向他的“茸茸”肩背處輕輕一帶,將她按進懷中。
短暫的停頓後,胸口處傳來的哭聲更凶。
高大的黑山羊沉默著,沉默著,像一座容納白絨兔的山峰。
鏡頭平移過渡,晃過牆的這邊,來到牆的那邊。
“……拿到枯榮草的任務太難了,我打了兩次都沒打過。”
“茸茸”——薑榕低著頭,囁嚅著,這是她第一次欺騙“驚宸”,可現實裡那些沒頭沒尾的惡意實在沒有傾訴的必要,她對它們真的談不上在乎,只是憋得狠了,需要找個時機狠狠哭一場。
她遠比那些排擠她的人更清醒,她知道她們一切行為的動機都來自廖京臣,那位京樾大學的精英校草,然而那又如何?她自己清楚那一晚有人踩住了她的裙角,以至於她不得不張牙舞爪地找回平衡,因此意外地與那位大眾情人共舞一場——如果她說在此之前她已經跳過了最美的一支雙人舞,根本不在乎和廖京臣的這一支,會有人信麽?
但事實就是如此。
她有好感的是網遊裡的“驚宸”,才不是現實裡那位沒見過幾次面的廖京臣。
所以就像她對甘曉瑜說的,不必搭理萬檸那些人,她們不配她浪費時間。
最大的反擊是做好自己。
薑榕明白,全都明白,她只不過是……有一點點委屈。
哪有人胸腔裡嵌著一顆堅實無比的鋼鐵心臟?都是肉做的,會疼再正常不過。
她於是告訴自己哭一場吧,在遊戲裡哭得再丟人也安全得不得了,不會有任何人知情,也不會有任何人發現原來那個強大的薑榕也有脆弱得像豆腐渣的一刻,包括和她最親近的甘曉瑜,都不會覺得“薑榕人設崩塌”。
在外不能露怯,這是薑榕從小到大得來的經驗。
越是弱小,越會被看不起,越會被歧視、欺負、佔便宜。
“社會的法則是弱肉強食”這件事,她從第一次站在班主任面前,回答“為什麽父親那欄的聯系電話空著”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
“哦……這樣啊,行,我知道了。”當時班主任的眼神顯而易見地變得溫柔,溫柔裡滿是同情和憐憫,好似發現了流浪貓的路人,願意大發善心停下來喂它一點火腿腸。
但有經驗的流浪貓都曉得這樣的人不會帶它回家。
果然不出預料,那點善意用愚蠢的方式表現了出來:班主任在班會上告訴全班同學薑榕是單親家庭,沒有父親,家裡孤兒寡母很不容易,所以大家平時要多照顧照顧她。
底下響起稀稀拉拉的應聲和不易察覺的嗤笑。
班主任是好心,可惜這並不妨礙他好心辦壞事。他或許以為薑榕會在他的額外強調下得到更多的幫助和關照,然而不是,當然不是,欺軟怕硬、趨利避害是所有生物的天性,還未學會成熟社交準則的孩子們最善於發現人群裡最弱小的是哪一隻。
被當眾揭開傷疤和弱點的薑榕不得不變得“潑辣”。
首先她要好好學習,優等生的光環和成績代表的價值會讓她被老師和學校高看一眼。其次她要忍住,不能告訴媽媽也不能告訴老師,前者幫不上忙卻會睡不著覺,後者就算一時為她出頭,也會讓她在“沒了爹”的標簽上多加幾個“膽小鬼”、“二皮臉”和“告狀精”,然後助長那群無聊同齡人的氣焰,令情況更糟。
最後,她要反擊。
就像她抄著掃帚把來給母親說媒的三叔趕出家門,就像她叉著腰一一數清那些喊她“男人婆”的男同學,她強勢、蠻橫、冷漠、不近人情,勻稱的身軀站起來呈現出的並非窈窕,而似一塊人形堅冰。
誰也不能在這塊冰上敲出裂痕,誰也不能。
哪怕被厚厚冰層包裹住的、最裡面的那顆冰芯已然千瘡百孔。
父親還在時,她戶口本上的名字寫的是薑蓉。
後來上了高中,薑蓉自作主張將象征著美麗、清香、嬌豔的芙蓉的蓉,改成了榕樹的榕。
薑榕要做一棵大樹。
樹冠寬大,為母親遮陽庇蔭;枝繁葉茂,讓病蟲害不敢侵襲。
她很早就不是那個依偎在父母懷裡備受寵愛的小女孩了。
如果不是那枚偶然得來的遊戲手環,如果不是那款名叫《心影鏈接》的網絡遊戲,薑榕不會讓“茸茸”再次出現在這世上。
她把那個與現實迥然相異的真實的自己塞到網遊裡,作為“後手”一樣的存在,在自己撐不住的時刻展開最後一片包容的草原。
隨著“驚宸”出現,這片草原愈發曠遠遼闊,迎面吹來的每一陣風都充盈著十足的輕松、快慰和安全感。
薑榕沒有發覺“茸茸”也在改變。
她明明可以一股腦地撲在他懷裡嚎哭,磕磕巴巴地將這段時日以來遭受的不公傾吐而出,“驚宸”是她的師父,話少,凶巴巴的,卻不會真正地害她,反而會教她,關心她,給她刷裝備帶她跳舞,所以躲在他懷裡哭訴並不是一件會被拒絕和討厭的事——薑榕心裡隱隱約約能感受到這一點。
卻仍然選擇咽下苦楚,隨便找了一個借口解釋自己的失態。
“……嗯。”
從這句略顯無奈的應聲來看,“驚宸”儼然信了。
他提了提腰間的唐刀,道:“在這等著。”
【尋心·尋神】這條隱藏任務鏈裡有許多細碎的小任務並未要求兩名玩家同時在場,之前都是薑榕負責跑腿、搜集任務道具,“驚宸”負責在關鍵的大型副本裡出手。
現在,薑榕被一個過渡任務“欺負得這麽慘”,甚至汪汪大哭,“驚宸”於是接替了她的職能,沒幾步身影就消失在角落。
“啊、好的……”
薑榕一瞬有些慶幸,又有些羞窘。
她在師父眼裡究竟是怎樣一隻軟兔子小白形象啊!
嗚。
不過師父是《心影鏈接》裡的第一大佬,恐怕誰在他的標準裡都是菜狗一隻……吧?
薑榕搓著在網遊裡手感格外好的臉頰,很快自己把自己哄好。
“呼,真是的,不能再這麽哭啦,好丟臉哦!”
她小聲嘟囔, 將軟嘟嘟的臉蛋扯了又扯,“嗚!痛痛痛……”
吃痛地揉揉自己,薑榕喚出系統光屏,嫻熟地切換到角色頁面,對著小屏幕檢查自己臉上的淚痕有沒有徹底消失。
不多時,兩隻輕微泛黃染血的山羊角由遠及近,已然完全恢復往日活力模樣的薑榕“唰”地從地上躥起來,蹦蹦躂躂地朝“驚宸”跑去。
“師父好厲害!gt;lt;”
她繞著黑山羊轉圈圈,被他一手按在腦袋上,揉得東倒西歪。
“呃嗚。”
薑榕先前找的理由不算離譜,這個過渡任務跟以前相比的確有些困難,只不過她再努努力多試幾次也能通關,現在因為一句謊言,隻好麻煩“驚宸”親自出馬。
“走。”拿到了任務道具的“驚宸”道。
“好哦!”
一如既往的,“茸茸”邁開小短腿,治愈滿滿地跟在他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