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書芳的工作不比正常上班族,雙休日反倒是最忙的時候,她跟領班商量過,把每周一天的假期定在了周二。
難得的休息時間,她想出去逛一逛書店。
陳書芳曾經很愛學習,也愛看書,名字裡的“書”字就是上小學時老師主動給她加的。可不是麽,這一加字,就顯得跟大家閨秀一樣,文文靜靜的,陳書芳喜歡這個名字。
只是她那樣的出身環境別說大家閨秀,做良家婦女都有點難。
小學畢業之後,來村裡支教的老師走了,陳書芳的母親沒讓她接著念,但把弟弟送上了初中,弟弟不愛上課,作業有一半都是陳書芳給他寫的,她也借此讀了很多書,最喜歡的是語文課本。
後來弟弟長大了,高中時一次尋滋生事進了少管所,母親急著看他,獨自一人在家收拾農貨的陳書芳被隔壁家一個才返鄉的叔叔說得動了心,偷偷上車跟他跑了,就想看看老師說的大城市到底什麽樣。
來了以後,卻又聽叔叔說“你連初中學歷都沒有,平時怎掙錢呢”,陳書芳自己一想也是,於是就這麽自願地被叔叔介紹著來到了流金歲月。
對十幾歲的小丫頭來說,能包吃包住的地方就是好單位。
她最早從打雜的做起,後來經理看這小姑娘挺會說話,長得也好,就調去當陪唱公主。
陳書芳一下子掙了不少錢。
再之後她也漸漸大了,知道那叔叔是個拉皮條的,沒碰自己是因為“乾淨貨”賣得高,怪不得從那之後就沒見到他的身影。
不過,流金歲月還算客氣,畢竟是頗有名氣的娛樂場所,凡事講究的是個你情我願,陳書芳懂事又會聊天,光是坐台就能推銷不少酒水,於是沒人勉強她。
像她這樣的陪唱公主其實有不少,大多都是大學生,心裡想著反正是“清倌兒”,坐坐台,陪喝酒陪聊天,掙錢多還快,乾完幾個月就跑了,拿錢買點喜歡的奢侈品什麽的,就算被吃了點豆腐,終歸是沒受到實質性的損失,好賴都不虧。
話回當前,陳書芳穿著背心開衫牛仔褲出了門,她在流金歲月呆了蠻久,身邊又多的是像嬌姐小珍那樣外快單子很多的同事,心裡其實並不覺得露胸露腿有多羞恥,也沒刻意買過嚴密保守的衣服,大大方方地以性感形象示人。
地鐵上,陳書芳看見一個穿著通勤裝的年輕女孩坐在對面,她擰著眉,表情看著不大舒服,但面前有兩個巨大的行李箱,得用兩隻手分別去抓著,無暇顧及自己,很是辛苦。
原本靠在角落裡的陳書芳走過去。
“要幫忙嗎?”她很溫柔地問。
女白領抬眼看了看她,露出一個笑容:“好哦,謝謝姐姐。”
陳書芳幫她按著行李箱,讓她得以騰出手,從包包裡拿出布洛芬,合著口水費力咽下去一片。
“要搬家呀這是?”陳書芳順勢和她聊聊天,幫她分散注意力。
“嗯。”
女白領重新接過行李箱(陳書芳隻松開了其中一個),有點委屈地點點頭,“辭職啦,去朋友那先住幾天。”
“唉,也不容易。”陳書芳安慰了兩句。
不多時,地鐵到站了,陌生人的交情止步於此,陳書芳同女白領打了聲招呼,轉身離開。
她在書店度過了一段很快活的時光,又去咖啡店點了一杯焦糖瑪奇朵和一塊紅絲絨小蛋糕。
這期間有西裝革履的男人略顯局促地過來搭訕,陳書芳愣了愣,笑著婉拒了。
她清楚自己只是看起來像個“普通生活著的正常人”而已。
一天的假期很快結束了,之後又是再平常不過的工作。
睡到下午一兩點鍾睜眼,吃點盒飯,化妝,從勉強睡得下的八人宿舍裡出來,在大廳沙發上坐著等著客人點台,就這麽工作到凌晨三四點,然後回去排隊洗澡,卸妝睡覺。
這一天,陳書芳從領班那裡聽到了李彰的名字,領班會記住每個陪唱公主的熟客,李彰出手又很大方,所以他每次都特地知會陳書芳一聲,好讓她不錯過這一台。
陳書芳知道很多李彰的事,也了解他。
這是個工作拚命又顧家的上班族,他是公司的總經理,職位很高,年薪更高,他有車有房,家裡有溫柔賢惠的老婆,還有一個可愛的女兒。
他很規矩,也很禮貌,來與她聊天時從不動手動腳,隻把她當知己朋友平等對待。
毫無疑問地,李彰是個好男人。
“哎?你看上沒有?我覺得這個挺好的。”
有時候小珍會跟陳書芳在宿舍裡趁著卸妝的時候聊天。
在乾活的陪唱公主們不只有小珍小鳳這樣接外快的,也有不少特意維持著“身家清白”,以便找個好人家的女大學生。
來這的老板十有八九都有家室,但既然能來這,就說明家室那邊多少有點問題,所以選擇在外包養情人的人也多,有些公主就是奔著這個來的,知三當三之類的,只要自己不在乎,倒也活得滋潤。
“哪兒啊,就是正常跟客人喝酒聊天。”每次陳書芳都這麽回答。
李彰那樣萬裡挑一的好男人……和她怎麽能是一個世界。
陳書芳躺在上鋪,視線裡的天花板漸漸變成李彰叼著根煙的側臉。
那張臉很硬朗,已有了許多歲月的痕跡,但也因此顯得更加成熟穩重,很有魅力。
陳書芳想起這個男人給自己講過的事,一樁樁,一件件,敘述著他的努力,他的堅持,他的不放棄,他的成功和他的失敗。
還有他多麽在乎他的家人。
李彰講起妻子的時候整張臉的輪廓都仿佛柔和了下來。
他多麽愛她。
因為愛她,所以不想讓她擔心,所以來找陳書芳倒苦水。
這些,陳書芳都是很清楚的。
她知道這種心理是什麽——李彰越是愛他的妻子,陳書芳越是被這種專一專情所吸引,一旦李彰真的與她發生點什麽,陳書芳又會覺得心中的形象破滅了一點點,變了味,可同時,她內心依然想要靠近他,於是矛盾萬分,輾轉難眠。
愛上了不該愛的人。
很多同事都是這樣的,下場也多有悲淒。陳書芳看得清楚,不想重蹈覆轍。
掙再多的錢她也只是個陪酒女而已……本身就在泥裡的人能見到光已經是很不錯的事了,怎麽能奢望自己也走進光裡呢?
又過了幾天,小鳳突然在宿舍收拾東西,興奮地表示她找到了固定客戶。
陳書芳幫她把行李拿到後門,那裡停了一輛挺氣派的車,小鳳笑嘻嘻地跑過去親了等在那裡的男人一口。
“……”
陳書芳看著他們,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該做什麽。
她再次失眠了,半夜情不自禁地用雙臂抱住自己,在被窩裡蜷成一團。
有了男人的小鳳還是會來流金歲月上班,但已經和陳書芳一樣變成了單純的陪唱公主,而且工作得隨性寬松,開心了就坐一坐台,跟大家一起喝酒劃拳,不開心就打車回去,畢竟有“家”了。
“不也挺好的嗎?”小鳳說話時正塗完口紅,咂了咂嘴巴,“他也不怎介意,反正想辦事了我肯定在家等著,這不就得了。”
陳書芳羞恥地心動了。
所以這一日,她送李彰到門口,悄悄地把一張寫了她姓名和電話號碼的小紙條塞進了他的西裝外套口袋。
“……那祝你下次來的時間隔得再長點兒吧。”
陳書芳莞爾一笑。
她送別李彰,沒注意馬路對面有個穿校服的女生。
她和她有過一面之緣,在盥洗室裡對上過視線。
變故突如其來。
幾日後,一個女孩毫無征兆地衝進了流金歲月,她長相可愛,有一張小圓臉,但氣勢洶洶,臉上充斥的不知是憤恨還是崩潰,以至於五官都扭曲在一起。
“陳書芳!”
她尖聲喊著,當時坐在沙發上的陳書芳並沒有應,但周圍總有人下意識投來的眼神出賣了她。
“你賤不賤呐!”
女孩衝上來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領,狂扇巴掌。
啪!啪!啪!
她打得狠,陳書芳驚恐之前是茫然,她一向和客人沒有額外的曖昧,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
女孩很快被的保安拉開了,陳書芳捂著紅腫的半邊臉,神情滿是錯愕。
“臭婊子!破壞別人的家庭就這麽有意思嗎!”女孩哭著朝她大喊,“為什麽勾引我爸!你這個賤女人!”
她瘋了似的掙開保安,卻已經沒有力氣再衝過來發泄怒火。
“我媽跳樓了……我沒有媽了……
“混蛋……賤人……
“去死啊你……”
女孩跪坐在地上捂著臉痛哭。
的陪唱公主裡有的是知三當三的,家屬找上門鬧出這麽大亂子的還是第一次。
大廳裡靜悄悄的,只有女孩的罵聲和哭聲,路過的客人也忍不住圍觀,一臉的大開眼界。
陳書芳站在所有人的視線下,手腳冰涼,大腦一片空白。
她想說我沒有,我什麽都沒發生,但是當失魂落魄的李彰趕過來時,她說不出任何話了。
“桃桃……”
李彰仿佛老了十歲,疲憊地去扶大哭的女兒。
“你滾啊!”
李桃崩潰地吼道,“你和她過日子去吧!我也去死好了!你們甜甜蜜蜜去吧!”
“桃桃,桃桃……求你……”
李彰跪在李桃身邊不住地安慰著,哀求著,過了很久很久終於把哭得喘不上氣的女兒半扶半抱地從地上拉了起來。
臨走前他回頭看了陳書芳一眼。
那個眼神很複雜,不知道是難以置信,是失望,是憤怒,是懼怕,還是懇求。
陳書芳的嘴唇顫動著,傻傻地站在原地,雙腿已經沒了知覺。
我……我沒有……
我們沒發生過什麽……
你知道的……
我……對不起……
是風乾的涼意讓陳書芳意識到她的眼淚早已沾濕了整張臉。
更多的淚滴流淌出來,它們劃過紅腫的臉頰,所到之處升起一股麻酥酥的痛意。
像一塊燒得通紅的烙鐵,來燙陳書芳難以啟齒的、屈辱的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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