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張百齡一早便來到曲池坊,先是斥責了一番張小和一個女子不應隨意留宿別人家,又話裡有話地說明年就要出閣,還沒尋到好人家,諸如此類,聽得楚天舒腦袋發暈,趕緊借這糖坊有事走了。
其實糖坊和酒廠的事情,已經安排下崔琦去跟曹先接洽,他此行要去的是平康坊,在那裡,他對此次波斯人之事,還有最後一點手尾要了。
便是王璐然。
雖然說他對王璐然並無感情,從他的角度來看,純粹是場面上的點頭之交,但莫名其妙將她卷入其中,又與她交惡,確實是有一份愧疚的。
聽說自一個月前隨著他帶著血腥味殺回長安的消息散開之後,王璐然的日子便很不好過。
現下長安城,尤其是長安的地下世界,對楚天舒的評價呈現出兩極分化的勢頭,以曹先為首的得到了好處的一撥人,自然認為他是謀算過人,膽略滔天,但以長安府為首的被他擺了一道的勢力則將他描繪成一個奸詐勢力的小人形象,而白虎幫既受了楚天舒恩惠,又同樣被他當做棋子操縱,夾在中間,就分外難以作人。
如此一來,駐鳳樓的王璐然所面臨的壓力可想而知,楚天舒打算過去露個面,放出一些信號來,了卻這樁因果。
然而他一進駐鳳樓,便目睹了一場針對她的刁難。
“今日我要了你,是給你一條生路。你又不是花魁,如今落到這步田地,還跟我裝什麽良家!仔細把爺伺候好了,免得被鴇母趕出樓去,做那乞丐寮囊家的女人!”
楚天舒不認識說話的人,但卻明白他說的其實是事實。
亂世之後,女子的境遇是最慘的。
哪怕是在長安,也常有學藝不精的女子,因一次席糾(專門判斷客人行酒令行的好不好的角色)判的不好,惹怒了在座客人被打出樓去的,這些女子最後的歸宿甚至都不如這個男子說的,許多都無聲無息的死了乞丐寮囊家其實生活奢侈,當個小妾也過得去了。
聽到那男子此話,王璐然心中淒然,並不答話,卻仍舊堅持。
“雷爺!您這話說的,我劉媽媽在平康坊也是有名的任意,怎會讓手下的姑娘有如此下處。您這不是與我難看嘛!”
那姓劉的鴇母在一旁撒嬌求情,廳中眾多客人、歌舞女伎都只是冷眼看著,並不上前幫腔。
這等事情實在是太俗套了,楚天舒其實也沒心思做什麽裝逼打臉的事情,立時打算走上前去解圍,卻聽那男人繼續說道:
“劉媽媽,你又何必相勸?現下她是何等境況你不知道?且不說她早與那楚天舒決裂,就算楚天舒此時保他,又能如何?他小小商賈,有鐵腰幫撐腰,就敢來與我萬年府相抗?”
這一下,楚天舒倒是好奇心上來了。
“雷爺,這我自然是知道的!但我這女兒一直做的清倌,從未梳攏,您便要行好事,也得讓她打理打理,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砰的一聲,那姓雷的男人摔了杯盞。
“打理、準備!又是這一套說辭!從上月開始,這套說辭你都說了多少遍了?還要我繼續等下去?我不妨告訴你,就算楚天舒來了也救不了你,現下萬年縣不良帥已經盯上他了,你以為他能有幾天好日子可過?今日我便要把事情辦了!”
吵吵鬧鬧間,男子推開鴇母,便要去拉站在樓梯上的王璐然,楚天舒本來還想再等一等,聽聽有什麽新鮮情報,但王璐然早已看到了他,
淚眼漣漣,想是認為他不願出手相救,已經打算聽天由命了。 真是……
太麻煩了。
這些長安的地下勢力,總有一天得想辦法一網打盡,什麽正事也不乾,又不事生產,惹起麻煩來倒是一套一套的。
關鍵是他們還專衝著自己來,你要強佔了王璐然,跟我有什麽關系,我不過是在樓裡花了幾個錢,難不成還跟你成了連橋了?
離譜。
楚天舒歎了口氣,擠開圍觀的人群,走到正在與王璐然拉扯的男子身後,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旁的鴇母對他當然不會陌生,見狀趕緊退開,免得再卷入新的是非。
那男人頭也不會,揮開了楚天舒的手。
“別拉我!”
“我沒拉你,我是拍你。”
楚天舒說道。
那男人不由得一愣,回過頭來,看到一張不認識的臉。
“哪來的狗奴,也想來出頭?仔細雷爺打斷你的狗腿。”
楚天舒實在是不想跟他說這些無用的口水話,右手伸進袖中,抽出匕首來,間不容發之際便架在了那人脖子上。
“你能別說話了嗎?你說的全是廢話,連我都不想聽了。”
楚天舒右肩傷勢未愈,此時陡然發力,肌肉抖動起來,連帶著持刀不穩,刀鋒已經劃破了那人喉嚨上的皮膚。
一瞬間,整個駐鳳樓都沉默下來。
“楚……楚郎君,且先放下刀,不至於此,不至於此的!”
樓中幾個相熟的鴇母都知慌了神,趕緊過來相勸,幾個在彩樓中守衛的白虎幫眾也緊張地站了起來。
能不緊張嗎?這人在他的宅子裡遇襲後,一連殺了十三人,又連夜潛出城去,跟鐵腰幫的瘋子一起,把濮坡橋殺得河水變色,現在那邊橋雖架通,輕易卻都沒人敢走了,過路的百姓寧願繞行十余裡從司竹園過河。
這等角色,為什麽他進門時無人預警,反倒任由這雷子安在他面前大放厥詞?
這一天,白虎幫的眾人意識到了情報系統的重要性。
“你……你是楚天舒……”
“不是,我是崔琦。”楚天舒松開了手裡的匕首,“你好好說話,我是嫌你太囉嗦了,才不得已出手的,你見諒吧。”
雷子安用手抹了抹脖子,一旁的鴇母趕緊遞上來手帕,替他捂住傷口。
他還想說話,楚天舒揮了揮手中的匕首打斷他,繼續說道:
“你說你是萬年府的人,那天在濮坡橋,你萬年府的一幫鼠輩看見我們砍頭,嚇得照面都不敢打,還有什麽面子可言?今日你在此張揚無狀,小心你幫主回去拿鞭子伺候你對了,你幫主叫什麽來著?”
這下不只是雷子安,樓內的所有人都張大了嘴巴。
濮坡橋的事情,大家多少都聽說了,但是鬥毆血拚,往往是你一刀我一刀,倒下了、投降了便不再動手。
砍頭……這得是心狠到什麽程度,才能做出這種事來。
也難怪不良帥要查他。
但為何直到今日,他還好好的做著生意?
“我……你……”
“你怎麽話都說不明白呢?算了,你走吧,記得告訴你幫主,讓他來跟我道歉。”
雷子安一時說不出話來,便隻好閉嘴離開,走到一半,突然回過神,又找回了一點勇氣。
“為何要與你道歉?”
“不為什麽,他不來,我就弄死他。”
楚天舒取過鴇母手裡的手帕,走到桌前,將匕首用酒水衝乾淨,擦拭之後收回鞘中。
見雷子安還未離去,他接著說道:
“你要是非要一個理由,就告訴他,萬年帥在查我,他卻不通知我,我覺得他很不禮貌。就這樣吧。”
說完之後,楚天舒也不理會眾人的目光,向王璐然一叉手,說了聲“抱歉”,便轉頭離去。
本來還想跟她好好解釋一番的,這一鬧,看來也沒必要解釋了。
管不了,自生自滅吧。
……
然而事情的發展卻跟他想的截然不同,他離開平康坊後心情不佳,本打算要去看歸雲居新從關內道買回來的少量鹼礦樣品,這下也沒心情看了,便找了曹先,商量了鏢局開業的事情。
等他聊完回到曲池坊, 卻看到王璐然在家中等他,崔琦正與她閑談。
幾句話下來,楚天舒的頭更大了。
“贖身這事,你找我沒有用,讓崔琦去給你辦吧。他有這方面的經驗。”
“我沒有!”崔琦一口茶水還沒喝到嘴裡,又吐了出來。
“你可以有!這事是我疏忽了,現下王姑娘在彩樓已是無法容身,總得給她一個交代,我是東家,我讓你辦你就去辦吧。”
“那爺不幹了,爺回牙行。”
“……贖身又有何難,又不花你的錢,王姑娘,你有錢的吧?”
這邊王璐然聽到這話,有些赧然。
“倒是有一些,不過……怕是不夠。”
“啊?沒事,不夠的我給你補。那個,再給你安排一份差事,眼下歸雲居、白兔糖坊都在擴張,你要是有心,就去做個管事做不來的話……”
說著楚雲舒便給崔琦使眼色,示意對方接話。
“啊,哦,好,做不來的話,便先在此處住下,何時有好的去處了,再去不遲。”
楚天舒沉默了。
他的本意是如果做不來,就讓崔琦安排接洽幾個高官巨賈,嫁了人家做小妾算了,但細細一想,有點太過分。
要是真願意委身下嫁,人家犯得著來求你?
便隻好默許下來,好在這宅子夠大,近日又新招了許多雜役夥夫,算不得孤男寡女了。
談完了這些瑣碎事項,楚雲舒便開口問起正事來。
“王姑娘,你可知道那不良帥,是怎麽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