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雖輕,聽到涅西卡、米裡娜等人耳中卻如同晴天霹靂,振聾發聵。
研究數理知識並拿到過奧術權杖獎的他們,對於數學總是難免會有驕傲的情緒,可在實際之中,數學只是奧術探索、法術解析的工具,是它們的附庸,沒多少奧術師願意將畢生的精力投入這充滿無與倫比美感的領域,對絕大部分奧術而言,夠用就行。
高塔內部喜歡數理領域的奧術師心中,或多或少都有過類似於路西恩話裡意思的想法,可這只是偶爾的自矜自傲,偶爾的靈光一閃,偶爾的隨口抱怨,從來沒有人像路西恩?伊文斯這樣,在如此震撼性的論證之下用如此具有衝擊力的說法,將數學高於直觀認識、高於現實經驗的一面講述出來,把數學的重要性抬到了一個他們從未奢望過的地位。
即使他們很清楚路西恩這是在加重列夫斯基論文正確的砝碼,也不妨礙他們激動難耐,久違的熱血沸騰。
列夫斯基更是激動地渾身發抖,對,數學不會欺騙我,所以才有《幾何學原理和平行線定理的嚴格證明》,在這似乎沒有邊際的大海裡,在這狂風暴雨從不停歇的大海裡,正是緊緊抓住了數學,全身心地依賴於它,不受外界“欺騙”,自己才能闖過風風雨雨,渡過浩瀚無垠的大海,不被風浪吹翻,不被絕望擊沉!
費爾南多還是沒有表揚自己的學生,只是輕輕點頭,這番話深層次的含義比表面的內容更值得探究。
路西恩收回右手,將環繞整個會議室的論文收起,重新在魔法陣內放上剛從儲物袋內取出來的另外一疊厚厚論文,溫和笑道:“接下來,讓我們試試從另外一條道路出發,看看是否能用不同尋常的風景。”
有數學模型,有列夫斯基幾何與高塔幾何相容的證明,米裡娜等委員心裡雖然還是萬分抗拒,畢竟沒人喜歡否定自己,承認自己犯了錯誤,而且是錯了十幾年,但也不得不初步認同了這個新幾何體系,到了這個地步,想要推翻列夫斯基幾何,就要相應地推翻與它相容的高塔幾何,這就與他們的初衷完全違背了。
加上被路西恩的話語擊中了心靈,他們此時情緒複雜卻相對穩定,沒有抱著什麽成見地看向論文。
“《對平行線定理的另一個假設》?”頭髮盤起,雍容華貴的米裡娜低聲念出了題目,隱隱猜到了什麽。
“另一個假設……”列夫斯基似乎覺得眼前有迷霧被驅散,看到了自己這十幾年堅持中忽略了的問題。
路西恩就像在魔法學校上課,將手指向投影的論文,讓內容一行行展示:“列夫斯基先生是假設‘過直線外一點,至少可以引兩條直線與已知直線平行’,然後與原有的公理、公設一起,推導出了一個邏輯嚴謹而自洽的新幾何體系,那我們不做另外一個假設呢?與列夫斯基幾何、高塔幾何構成完備集合的另外一個假設:‘過直線外一點,沒有一條直線與已知直線平行’。”
“接下來,讓我們進行演繹推理,看看會出現什麽情況。”
列夫斯基輕輕吸了口氣,情緒再次激動,似乎明白了什麽,而涅西卡、米裡娜等委員凝重地看向路西恩投影出來的論文。
一頁頁論文翻過,一段段論述給出,由於面對的是數理領域的權威們,路西恩講解得極快,很多地方都是簡略帶過,可涅西卡等人臉色卻越來越嚴肅,越來越疑惑,不知什麽時候,瑪佩爾脫口而出,低聲自語:“竟然真的演繹出了不同於列夫斯基幾何但又同樣離奇古怪的命題……”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她的聲音引發了薩爾蓋羅的回應。
“難道又是一個與高塔幾何本質上不同的新幾何體系?”米裡娜茫然無措了,就在幾個小時前,她還在堅定地認為不可能出現與高塔幾何本質上不同的新幾何體系,可不到一天的時間內,這個觀點似乎就被無情的擊碎了,而且是連續兩次被擊碎。
她迷茫又慶幸,幸好這是數理領域的觀點,不涉及認知世界的構成,否則自己已經砰的一聲爆掉了腦袋,不愧是暗地裡有“碎顱魔”、“食腦者”稱號的路西恩?伊文斯。
列夫斯基並不疑惑,而是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為什麽會出現這種情況?為什麽從第五公設的不同否定以及第五公設本身從發,會得到各自都完備、獨立、邏輯嚴謹自洽的不同幾何體系?這究竟是為什麽呢?這與現實世界有沒有關聯呢?
在道格拉斯議長閣下的熏陶之下,在魔法議會成長起來的奧術師都難免喜歡問為什麽,可是像路西恩這樣的少之又少。
“有點意思……”費爾南多輕輕頷首。
時間過得飛快,路西恩的論文翻到了最後部分,用類似球面的模型證明了之前內容的可實現性。
涅西卡深深歎息了道:“果然又是一個新的幾何體系,伊文斯幾何。”
“數學果然不會騙人……”
就是因為傲慢和偏見,自己錯過了一個用自己的姓命名整個幾何體系的機會,如果能接受列夫斯基的假設,那路西恩?伊文斯的這個假設是很容易就能想到。
路西恩並沒有結束,而是將論文的最後幾頁展示出來:“我在論文裡定義了曲率這個概念,從計算可以得出,當曲率為零的時候,是高塔幾何,當曲率小於零的時候,是列夫斯基先生的新幾何,當曲率大於零的時候,則是我剛剛講的幾何,它們在本質上有著共通的地方,可以相容。”
米裡娜輕輕地吐了口氣,現在似乎變得容易接受一點了。
列夫斯基恍然大悟,剛要欣喜激動地鼓掌,就看到路西恩將手壓了壓,示意大家安靜。
他還要講什麽?
同樣的疑問出現在不同的委員心中,出現在列夫斯基心中。
路西恩不再像之前那樣氣勢洶洶、咄咄逼人的咆哮,而是聲音很輕很柔和地道:
“我們可以看到,在一定情況下,我們研究的數理知識是超過了我們的經驗認識和直觀感受的,這讓我們受到諸多拘束,讓數理領域的發展就像被束縛住了翅膀的老鷹,只能艱難前行。”
“所以,我們可以試著將數理知識從現實剝離,暫時不考慮它們的實物模型和實際意義,單純從最原始、最根本、最簡單的概念和公理出發,通過推理演繹,發展出嚴謹自洽的數理體系,至於這個體系有什麽作用,代表什麽,則等到具體的奧術探索中,因為遇到新問題而需要這個體系時才考慮。”
“這是我個人的一點意見。”
路西恩簡單地提及了公理系統的概念,但並沒有深入論述,還是等奧術師們慢慢接受了這樣的理念,有了往這方面思考的意識再來發展也不遲,任何事情都需要循序漸進。
啪啪啪,稀疏的鼓掌聲響起,來自列夫斯基,他覺得自己和伊文斯委員有著太多的共同語言,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自己隱隱約約有感觸卻無法表達出來的內容,同時,他對自己新幾何體系的理解、支持、證明不亞於救了自己一命,而他振聾發聵的演講更是讓他現在想起來也激動難耐。
一個人的掌聲裡,涅西卡臉色變幻連連,之前的種種浮現在腦海,終於遲疑著抬起手,輕輕鼓掌。
有了第一個人的響應,米裡娜、瑪佩爾、薩爾蓋羅等人也跟隨鼓掌,漸漸由猶豫、抗拒變得真心實意。
“現在,還有人反對伊文斯委員對列夫斯基論文的高度評價嗎?”費爾南多在掌聲停歇後問道。
涅西卡拉了下自己的白長眉毛,猛地站起,看著列夫斯基道:“請接受我的道歉,這是一份足以獲得奧術權杖獎的論文,我的傲慢和偏見讓我沒能接受新的幾何體系, 我完全讚同伊文斯委員的評定結果。”
“我也向你道歉,為這十幾年的冷漠、詆毀和攻擊道歉,列夫斯基,你是一位天才的、卓越的、偉大的數學家,我的固執和淺薄蒙蔽了我的眼睛,讓我顯得醜陋,伊文斯委員的評定結果和奧術權杖獎是對你最好的褒揚。”米裡娜也跟著涅西卡起身,用奧秘在上的扶額儀式深深鞠躬。
預料到涅西卡、米裡娜不會再反對,但沒預料到他們會在大庭廣眾之下直接道歉,一股酸澀的情緒洶湧地衝上了列夫斯基的腦袋,讓他鼻子變得酸楚,讓他眼睛變得模糊,看著一位位委員起身道歉,卻怎麽也說不出話來。
委屈嗎?當然委屈!
痛苦嗎?當然痛苦!
但在這一刻,這些似乎都因為遲來的肯定得到了回報!
涅西卡看著眼睛通紅,嘴唇顫顫巍巍卻說不出話的列夫斯基,理解地歎了口氣,然後看向路西恩:“伊文斯委員,我為之前的質疑道歉,你是毫無疑問的數理天才,你是沒有爭議的數理領域的權威,你新的幾何體系以及對列夫斯基先生幾何體系的證明必將讓你獲得奧術權杖獎!”
“謝謝你的認同。”路西恩聲音很輕地回答。
米裡娜疑惑地道:“伊文斯委員,你怎麽了?”
路西恩苦笑起來:“嗓子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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