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江北岸獨峰山,雖海拔不高,但因山形奇特,一直備受文人墨客喜愛,流傳下諸多聞名於世的詩篇與畫卷。
人類文明誕生之前,這座山便屹立於此,無數年來,已不知經歷多少山洪地震、狂雨暴風。時光變遷四季流轉中,峰頂的草木歷經枯榮變化,生死循環,其山體卻依舊如故,不曾動搖半分。
卻沒想,在這樣一個黑蒙蒙的清晨,於萬眾矚目中,被人一棍子捅塌了。
轟然幾聲巨響,半座山峰與地面接觸後,如同刮起暴風,無數土石碎塊與煙塵一起,衝擊波一般朝四周激蕩而來。
首當其中的便是先前目瞪口呆的騎兵,反應不及的瞬間便被塵土淹沒。
大地仍不停晃動,戰馬驚懼嘶鳴,聲音卻隱沒在轟隆隆巨響聲中,只能憑借本能地四處亂竄。
再是經驗豐富的騎兵,此時也控制不住受驚的坐騎,只能趴在馬背上,企望這一切盡早過去,至於不小心被摔下馬去的,不是被土石砸暈,便被踐踏成了肉泥。
費曹到底是老牌的強者,強挺著重傷的身子,帶著皇帝一路遠遁,勉強脫離了山峰崩塌的范圍,等回過頭來,只見煙塵遮蔽了天空,卻聽不到任何的聲音,饒是他這種先天高手,在這種天地之威的面前,也被震得失聰。忙去察看皇帝的狀況,見他除了髒亂了些,好像並無大礙。只是皇帝陛下雙眼發直,死死盯著宛如末日來臨一般的景象,嘴巴蠕動,也不知在說什麽。
等費曹聽力恢復,才聽得皇帝念著:“好自為之、好自為之……”這四個字循環往複,一直說個不停。
他想到之前那劫持皇帝的賊人留下的話,目光不由一凝……
與此同時,發足狂奔的宗言總算趕上了前方的隊伍,與師父師兄會合到了一處。
即便在跑路,眾人也不免被身後的異狀吸引得停了腳步,畢竟動靜太大,他們其實距離得也不是很遠,自是將山峰傾倒,煙塵漫天的場景看個清楚。
“好運氣,我剛放了皇帝,那邊就發生地震和山崩。”宗言抹了把腦袋的塵土,面上全是慶幸的表情。
不是他存心要隱瞞,關鍵是,他說自己一棍子把一座山弄塌了,這也要有人信哇。
“阿彌陀佛,悟空當真佛緣深厚。”言晦感歎地合十,嘴裡念念有詞。
宗言乾笑了一聲,接著提醒:“未免夜長夢多,咱還是先找地方落腳吧。”隨即重新將悟恆背到自己背上,這些人倒無所謂,還有個傷員淋了一夜的雨水呢……
也不知是他們小心翼翼的緣故,還是朝廷放棄了追索,別說追兵了,連通緝榜文都沒見到一個,一行人找到鎮子,給悟恆換了傷藥,休養了幾日,又搭乘了海船南下,可謂順利至極。
只是古代的海船,這條件實在說不上多好,顛簸不說,速度還慢。
過去了頭幾日的新鮮勁兒,就頗覺無聊了些。
當然也不真無事可做,起碼,未來的規劃都做好了。
如今宗言不缺錢財,他攜帶的包袱裡,幾乎全是這幾年積攢下的金銀,這些足夠找個山清水秀又安全的地方重新建造一間菩提寺。
但老和尚頭腦不清醒,不知何時能恢復記憶;悟恆等同殘廢,沒個一年半載好不了;悟念年紀又太小,根本不經事;他自己只是俗家弟子,又不想出家。
所以,菩提寺的重建工作剛被提起,就遇到了挑戰,
那便是缺人。 好在這一行還有其他僧人。
宗言逐個勸說,廣昭寺的四名僧人原本就對未來感到惶恐不安,聽了他的計劃,自是很快許諾。
言晦比較麻煩,可菩提寺的重建工作需要一個主持大局的,宗言稍一賣慘,對方又顧及老和尚的情況,猶豫一下也點頭同意。
計議已定,剩下的只是找個山清水秀又安全的地方了。
值得一提的是,可能因為傷勢有了起色,悟恆再不像過去那般沉悶,反而似乎因為放棄了某些心結,變得比過去要開朗許多,在船上對誰都有說有笑的。
老和尚還是那副童心未泯的樣子,整天揪著言晦陪他下棋。
悟念有了新的玩伴,省事小沙彌和他年紀相差不大,兩人關系沒幾日就格外好。可對方要在言晦身邊服侍,每到言晦與老和尚對弈的時候,悟念便無聊了,不是去悟恆處學經文,便是纏著宗言,讓他講故事。
至於宗言,他其實也有事情在忙,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事,可惜,始終不被同行的人理解。
這日,天氣晴好,海風吹拂在人身上格外地舒服。
悟念從悟恆那裡結束了經文的課業,跑去看師父和師叔下棋,可他沒有這方面的天分,只看得昏昏欲睡。與同樣雙眼迷茫的省事打了個招呼,又偷偷跑出船艙,去瞧宗言的熱鬧。
在他眼裡,二師兄自從上船後跟魔障了一樣,整天抱著把黑黝黝的鐵棍子,就連吃飯睡覺,也是從不離身,還美其名曰“養劍”。
可二師兄的根底他能不清楚嗎?菩提寺這裡裡外外,就沒一個會劍法的,二師兄擅使的明明是長棍。而且那把棍子也不是什麽絕世佳品,只是在碼頭隨便買的劍坯,沒劍鞘不說,連刃口都沒開,這也算寶劍嗎?
他跑到甲板,果然,宗言抱著劍坯對著海水出神。
宗言沒有騙人,他確實在養劍。可能因為之前連日與高手交戰的緣故,他的境界一不小心達到入微圓滿,即將步入築基階段。
按《小築基法》中所述,這時就該選擇自己的本命武器了。
其實他棍法使得最熟,威力也最大,理應選擇長棍作為本命武器。可他嫌棄棍子難看,心中也一直抱著禦劍飛行的執念,便二話不說,花了三兩二錢銀子,在鐵匠鋪買了個劍坯。
嗯,不會劍法不要緊,咱可以學嘛。
“二師兄,給我講個故事唄。”悟念走到宗言身旁。
“好吧,師兄就給你講個劍仙的故事,話說……”宗言其實呆著也是無聊,那幾個和尚沒事還能念念經,他就只能看風景打發時間,偏偏海上除了海水就是雲彩,早就看吐了。
“禦劍乘風來,除魔天地間……”故事講完,宗言不免悠然神往。
“我知道了。”悟念恍然大悟,指著師兄懷裡的劍坯:“故事裡,劍仙就如師兄一般要寶劍不離身,師兄難道也要做劍仙?可是……”到這裡,他又面帶猶豫,小聲問道:“師兄的棍法驚人,連大內供奉都不是敵手,養棍豈不更好?”
宗言隨口道:“你不覺得長發如雪,禦劍而來的劍仙更瀟灑嗎?” 腦海中,不由又浮現出長發飄飄白衣如雪,禦劍而來斬妖伏魔的場面。那真是,帥呆了。
“長發如雪……”悟念念叨著這四個字,卻不自覺地將視線投向師兄的腦殼,隨即目光變得無比複雜。
宗言注意到師弟的表情,便知對方心裡想的什麽。臉上閃過一絲絲的不自然。是,咱現在這形象是差了點,頭髮就是長不出來,可你小子這是個什麽眼神?有同情?有憐憫?還帶著幾分鄙夷?
啊呸,要不是看你是親師弟,還是個小孩子的份上,我不一腳把你踹進海裡……
幾日後,海船終於停靠進了一座大城。
這時節,南方的夏天正是酷熱,因為戰亂在此地已經過去,城市頗為繁華。
路邊更是被點綴滿了各式鮮花,微風拂來,鼻子裡都是馥鬱的香氣,完全抵消了鹹濕海風的氣味兒。
隨著船身的震動,船夥計放下了舢板,眾人晃晃悠悠地重新站立到了陸地上。
剛一接觸地面,仿佛踩在棉花上似的,便連宗言這等高手,心裡卻也閃過一絲輕松。
畢竟,對人類來說,腳不沾地,畢竟沒什麽安全感,如今才算落到實處。
可就在下一刻,宗言突然愣住了,片刻兩步到了隊伍最前面,將手中的包袱交給言晦:“師叔,我師父與師兄師弟,要勞您多費心了。”
“你要走?”言晦也是一愣,隨即皺眉。
“若我推測不錯,之後的路應無什麽風險,晚輩臨時有事,無法參與菩提寺重建。”宗言苦笑點頭。
“也罷。”言晦深深地看他許久,才面露惋惜感歎道:“可惜,你雖穿僧衣,卻始終不肯入門,否則……”剩下的話卻沒有說下去。
南下以來,宗言為了不引人注目,特意穿了僧袍,脖頸上還掛著念珠,活脫脫一副僧人模樣,可只有自己人才知道,無論言晦在船上如何勸說,對方仍只是俗家弟子,連戒都未受過。
“二師兄,你要去哪裡?”宗言還要繼續與言晦作別,衣角卻被拽住了,小沙彌悟念仰著腦袋,語帶哭音,哀求道:“留下來好不好?”
宗言神色一暗,伸手撫向師弟的頭頂,那微微刺手的手感,不由讓他晃了晃神,猶豫片刻,他蹲下來,與悟念面對面,柔聲說:“任務完成,自是要走。小悟念也要長大了,你要好好學習,將來師父師兄可都要靠你照顧了……”言罷,他伸手將自己一直掩在衣袍內的紅繩取下來,掛在悟念的脖頸。
悟念低頭,見紅繩上懸掛著一個醜陋的木偶,當即大驚,因為他知道這是二師兄從不離身的物件,如今竟給了自己。
又聽對方道:“這是師兄的禮物,一定要隨身攜帶,知道麽?”他剛要拒絕,可抬眼便對上了師兄溫和的眸子,手上的動作停了,不由點頭。
宗言見他收下,才笑著站起來,又摸了把毛茸茸的腦袋。
他給悟念的,正是多次幫助他的護身木偶,經過之前截斷獨峰山後,此時的護身木偶存儲的能量其實已經見底了,對他再無大用。卻足以在危機時刻,挽救悟念一命。
轉向被擔架抬著的悟恆:“大師兄……”囁嚅著,卻感覺自己與對方是朋友,這時候竟沒什麽可說的,只能給句:“保重。”
悟恆頷首:“這些年,今日還是首次聽你叫我大師兄呐。你素有佛性,希望今後能努力修行……”
“得了,又囉嗦。”宗言咧嘴一笑,接著將目光投向老和尚,神色逐漸轉為鄭重,雙膝跪地,重重磕了三個響頭:“感謝師父授業之恩,不孝弟子走了。 ”
說完這句,不待眾人作出反應,便一個縱身,遠遠掠去。
而就在他站在碼頭邊一處店鋪的屋脊上時,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悟空……”
往日只知道念悟恆的老和尚,這時似乎開了竅,竟對著遠去的身影伸出乾枯的手臂,嚎啕大哭起來。
可這聲悟空,只是令宗言的身子抖了抖,微微一頓後,便頭也不回,幾個縱躍間,身形在城內嶙峋的屋舍房簷中悄然隱沒,再無蹤影。
“哎,走吧。”言晦重重一歎,牽過師兄的手。省事則安撫著哭泣不停的悟念,一行人沉悶地繼續朝著城內行去。
路過一家客棧時,言晦便停住腳步,領著人便打算在此歇息一番。
但他們還沒進入,便被裡面說書先生的醒木吸引了注意力。
“只見那悟空隨手一揮,身上袈裟便是迎風暴漲,攻向費曹。不想費曹也是法力了得,當即招來一股狂風,竟是將那到了面前的袈裟吹走了。不想,兩人這番驚天動地的大戰,波及一座高約萬丈的巨山,霎時間天崩地裂,山脈倒塌,騰起的煙塵半月方散,無人知兩人在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麽,只是最後費曹重傷,悟空不知所蹤……”
“那個叫悟空的和尚真那般厲害?能與出名幾十年的費曹大戰半個多月?”
“這位客官說得好,那悟空的來歷自也不凡,據說乃是由天外一顆隕石變化,生就一雙火眼金睛,天賦神通。可上九天下九幽,降妖除魔,直殺得諸神辟易,百鬼哀愁,手中一根長棍,世間無人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