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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衛莊稼》第32章 牆角太陽軟不邋遢
  馮燒包依仗挨打受傷的理由,趁著眾人都埋頭裝糞的當口,躡手躡腳出了圈門,跑回了自己的圈棚。

  眾人似有察覺,但誰都沒點破。畢竟是打架,還是讓當事人分開一點好,攪和在一起,前怨激發,再次扭打在一起就事與願違。

  李偉功感慨著三羅子愛惜羽翼有點極端的脾性,心裡面七上八下的。煙囪的事情尚未落實清楚,村裡人肯定還有說三道四的。狹路相逢,三羅子會不會如這次一般,二話不說,就拳頭相向?

  李偉功心裡疑惑著,嘴上說道:

  “加把勁,時候差不多了,快下工了!”臨出圈門時,李偉功回頭又看一眼,三羅子“嗯”聲不抬頭,一鍁一鍁挖糞上車,氣勢不輸羅小山。便駐足,關切地喊道:“三娃,乾活悠著點,畢竟——第一次上工,以後的活多著呢?”

  不知為什麽,李偉功腦海裡一直盤旋著自家的煙囪和三羅子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死樣。

  “知道了,李隊長!”周小羽這次沒裝聾作啞,停下來,回頭笑說:“謝謝隊長關心!”

  李偉功不好意思,笑笑,低頭出了圈門,左右看看,許是看到了會計的身影,向右邁步,繼續巡視後面的圈棚。

  車子快要裝滿了,倪小蘭回來了。

  羅小山上一鍁糞停下來,下巴頜墊著鍁拐,笑問:“倪小蘭,這麽長時間,你幹嘛去了?”

  倪小蘭沒搭腔,板著俏臉,瞪一眼羅小山,彎腰去提鍁。

  馬明光開口了:“小蘭,別幹了,坐著緩一會,就要下工了!”

  周小羽忍不住衝羅小山擠眉弄眼一下,調侃著說道:“想不到呀,馬哥還是暖男!”說著,自己先呵呵笑了起來。

  暖男?

  馬明光楞了一下,旋即還是嘿嘿一笑:“娃兒伢的知道個啥?等有你們女人了,就明白了!”

  羅小山一臉壞笑:“就是,就是,沒卵子,那還是男人嗎?”

  周小羽頓時一臉黑線。

  心下腹誹:前世的新名詞還是少說為妙,標新立異了收割仰慕還好,被這幫土包子信口曲解,自己可就真成了“樣相”他媽。

  ……

  圓圓的通風口射進來陽光,金燦燦的,抻著端端的鍋口粗的光柱,投射到牆角處,一半貼著地面,一半落在牆上,像是一塊新烙的餅子隨意丟在牆角,一半鋪在地面,一半攀著牆根。

  羅小山和馬明光出去倒糞了,倪小蘭因為感覺虛脫脫的,不想說話。

  周小羽坐在橫臥的鍁把上小憩。剛才發狠的一拳,後果比料想中的好處理,也沒怎麽詢問對峙,就幾句賣乖討巧的尊稱話,居然就息事寧人風平浪靜了。遙想一下,要是擱在前世,還不知怎麽驚動各方大動乾戈呢!

  這也是周小羽如釋重負,話多起來的原因。

  勞動間歇,周小羽無所事事地環顧四周,目光掠過倪小蘭,見她似有心事地腦袋埋在臂彎裡望著地上的糞坷垃發呆,也不打擾。

  環顧別處,就看到了牆角那張新烙的落日餅子。

  隻那麽瞥了一眼,周小羽頓時想起畢加索,想起那隻掛在桌邊軟不邋遢的鍾表。

  周小羽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一般,呼的溝子離了地面,一個跳躍落下近一米高的糞茬,向那坨軟不邋遢的金燦燦的光影奔去。

  響聲驚動了倪小蘭,抬頭一看,發現周小羽屈膝蹲圍著一團落日光影僵凝不動。翕動嘴唇,似要開口說話,卻終歸沒說出口。

一個大男人孩子一般圍住螞蟻窩看蟻群搬運材料築巢、或者協力拖動蟲子備食,流露出的滿臉童趣,讓人暖心,可是癡眼迷離,看著一團光斑攀附著牆面,冉冉抬高,倪小蘭孤陋寡聞,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正遲疑著該怎麽辦,羅小山和馬明光回來了。

  周小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置若罔聞,倪小蘭滿面疑惑地看看羅小山和馬明光,然後衝著已然忘我的周小羽背影呶呶嘴角。

  羅小山和馬明光心領神會,面面相覷,但都不知道該怎麽辦?村裡有關三羅子病愈出院但會犯傻的傳聞,不由自主地攫住了三人心神,一個個面露駭然。

  少頃,倪小蘭和馬明光還是把不知所措的目光投向了羅小山。

  意思很明顯,這畢竟是你家老三,確認他是否犯傻的重任只能由你這個當哥的擔當領銜了。

  羅小山滿面狐疑,心想,自從出院後的這段日子,老三的確有很多詭異之處,說一些他們似懂未懂的話,有時候會一個人默不作聲,一副盤算謀劃啥事的正經樣,就是那天在院子裡和何大傻子掄著棒子裝神弄鬼打鬧天空,一家人也覺得是三娃念舊遷就發小,與以前無甚區別。至於主動要求上工,更是被爹娘讚許了,認為是懂事曉得體恤全家人辛苦不易的真男人表現。

  現在這是怎麽了?

  不管怎麽樣,總不能任由他就這麽癡癡傻傻地盯著平白無奇的光影,直到下工的鍾聲敲響吧?

  也許這讓倦鳥歸林的下工鍾,於三羅子而言就是喪鍾!何大傻除了知道饑飽和冷暖,就是一名副其實的廢材!

  羅小山覺得還是自己不動聲色招呼一下老三吧!

  羅小山輕手輕腳,悄無聲息地向周小羽慢慢靠近,腦袋裡思謀著,究竟是以調笑切入呢,還是佯裝平白無故問一句:“老三,你這是幹啥呢?”

  一心兩用,羅小山難兩全。腳板就感到踩著了一塊糞坷垃,遽然收步,卻還是結結實實地踩碎了糞坷垃。

  “哢嚓”一聲,很輕微,

  但是周小羽即可聞聲而起。事實上他感覺到了周遭陡然落下的沉寂,和羅小山他們小題大做的眉來眼去。

  沉浸在突發奇想裡的人,都是這個吊樣。他們無視,那是因為他們無法身在其中,自然無法沉湎忘情!

  “畢加索!”周小羽大不咧咧地對著三人就是一笑,見三人皮笑肉不笑的傻不愣登樣,周小羽接著說:“我喜歡的一位畫家,他有一幅畫,你們見過沒?”

  “…”三人茫然。

  周小羽神情亢奮,繼續說:“那是一副很著名的畫,畫得是一塊鍾表,卻不是正常掛在牆上的那種,而是像一塊稀軟的烙餅擱在桌沿上,感覺要掉下去成一坨泥巴了,將掉未掉之間,畢加索把它畫下來了,真是天才!”

  周小羽喋喋不休,眾人臉色愈發疑雲密布,悵然難消。

  周小羽後退一步,揚起手,拿指頭指著牆角的光影,對三人有點炫耀地繼續說道:“你們看,我想,要是畢加索看到了擱在牆角的太陽光,估計他的傳世名作就不是那塊耷拉在桌沿邊上的鍾表了,應該是軟不塌塌撂在牆角的烙餅了。對,像烙餅一樣黃橙橙的,稀軟而無力抻展的太陽!……”

  說話間,周小羽再次側面對著三人,低頭俯視自己的新大陸,像是一個不懂得兼顧受眾感受的半吊子解說員,自顧滔滔不絕,無視三人異樣。

  看著周小羽兀自唾液橫飛地給他們普及畢加索,又神采飛揚地闡述自己的新發現,羅小山的腦袋裡亂七八糟,馬明光和倪小蘭更是憂心忡忡,喟歎不已。

  要是剛才挨拳頭的是周小羽,這一切迎刃而解,問題是他是揮拳頭的呀,怎麽像是被打懵逼了,發起癔症來了。

  羅小山躍躍欲試,舒展了手掌,興許是不落忍,更多的是不確定,他轉頭向馬明光求救。

  馬明光明白羅小山的意思。完全是土辦法,聽起來不科學,但是說起來似乎蠻有道理,面對突犯癔症的人,一聲震耳發聵地怒吼,或者孔武有力的一巴掌,甚至一擊不著要害的老拳,興許能讓他出竅的三魂六魄倏然回歸。此法證實起來,很多人都會說某年某月某日,誰家誰家的娃犯病,被誰誰一巴掌就扇醒了。

  羅小山顯然想效仿此法,力挽老三於犯傻途中。

  馬明光把羅小山急躁的目光,頭一轉,捎給了倪小蘭。

  倪小蘭瞪一眼馬明光,求助的目光原路折回,再原路返回,溜一圈,還是回到羅小山眼眶裡。求助無果,羅小山準備孤注一擲。

  剛要上前給周小羽一巴掌,周小羽突然面向了他們。

  羅小山揚起的手停滯半空,胡亂抓挖了幾下,活像本山大叔那樣,只能尷尬地落在自己頭上,蹂躪了幾下灰塌塌的頭髮,然後回歸原位,無力垂落胸前。

  馬明光張大了嘴巴,倪小蘭目瞪口呆。 不管是因為羅小山無疾而終的“扇醒”,還是周小羽猛然轉頭投射過來的戳臉目光,

  這二人分明是驚為天人的表情。

  周小羽整個人的氣質發生了明顯變化,雙目炯炯有神,嘴巴口若懸河。

  “其實,無論是耷拉在桌邊的鍾表,還是擱在牆角的太陽,這都是關於時間的一個抽象表現。

  比如我們,很多人就把日子過得稀松不緊湊,就像這牆角的太陽,軟不邋遢的,提不起來。

  哎,這麽說,還是有點抽象。總之,生活不能將就,歲月不容蹉跎。

  這應該是畢加索要告訴我們的吧,也是我此刻面對了暮日映在牆角的光影,思有心得!”

  說完,周小羽抖擻的手驟然停頓,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表情各異的三人,撩一下快要遮住眼簾的頭髮,欲言又止。

  “特麽的,這是幹啥呀?怎麽還是忍不住逼叨的秉性,在這臭氣洶天的圈棚裡暢想什麽畢加索呢?”

  唾面自乾,周小羽再次看看愣怔三人立,憨憨一笑,自嘲道:

  “沒辦法,讀了幾年書,沒讀出個啥名堂,

  但凡遇見有意思的場景,就喜歡揣摩的習慣是烙下了!

  乾活!”

  周小羽自顧提鍁,也不管三人陰晴不定的表情,就是一鐵鍬滿滿當當的糞土嗖的一聲落進了車廂。

  這個時候,下工的鍾聲敲響了。

  “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

  緊湊而破碎。

  隊部懸掛的所謂鍾,實際上一口破鍋,遠不如村口那口大鍾,其聲雄渾而悠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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