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冬天不同尋常。
剛開始,沒人覺得有什麽不對。
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冬天就該有冬天的悠然和清閑。
往年的冬天不是這樣,風雪交加三尺厚,社員都不家裡蹲!除了三天年假,其余時間都在戰天鬥地,不是開會學習,就是地裡乾活。只要忙活就有工分,有工分年底分到手的錢糧就會多一些。
但是這個冬天閑散的很。除了喂養牲口的,和隊裡喂豬的這兩撥人,日複一日,起早貪黑,繼續著多年未曾改變的作息時間,每天都和飼養的牲畜們相看兩不厭。
看這架勢,如果不是前兩天的圈裡起糞,無事可做的狀態估計能延續到小年,直抵春節,巴望著正月十五也不是沒有可能。
當然這是大多數年輕人的一廂情願。
對於那些上有老下有小的莊戶人來說,
一日無事欣欣然
兩日無事茫茫然
多日無事就是惶惶然了。
三九天都過了,往年冬天隊裡的熱火朝天,一點跡象都沒有,身為隊長,李偉功惰政嫌疑巨大,尤其是那些年富力強嗜好掙工夫的家裡頂梁柱,意見最大。
早起的袁春望,開水就烤饃,虎吞狼咽吃了幾口,就豎著耳朵聽外面動靜。媳婦王蘭英撲哧一聲,嘴裡的饃渣子噴到爐面上,因為沾染了口水,一陣呲呲響。
炕裡的五個娃娃,一個醒了,左右看看,另外幾個依然酣睡,頭一歪繼續睡覺。
袁春望不為所動,專心致志捕捉那讓人渾身得勁的鍾聲。
這樣的情況持續好幾天,王蘭英都覺得自家男人得了魔怔。
“春望,閑得慌,去把架子車拾掇一下,轅條裂縫了!”
“我已經用鐵絲扎了夾板了!”
“家裡的鐵鍁鋤頭,時間長了沒用,生鏽了吧!”
“我已經剮蹭乾淨,擱在倉房架子上了!”
“後院外的路上,雪起了格棱,這幾天太陽好,雪化了就成泥塘窩了!”
“不會的,我已經掃過雪了!”
王蘭英美滋滋地看著男人,不再吭聲。
對於喜歡乾活的人來說,沒有活乾,只會心慌。
袁春望謔的一下,起身下炕,一番風風火火,即可穿戴齊整,閃身出門。
女人輕笑一聲,嗔怪道:“這閑不住的死鬼!”
袁春望來到李偉功家,也不客氣,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對著低頭吸溜糊糊的隊長,劈臉就問:“李隊長,這是啥情況,多久都沒上工了呀?”
李偉功沒立即應聲,慢條斯理地砸吧著嘴裡的糊糊,過了半響,才說道:“沒活乾,就養精蓄銳,來年再乾!”
“往年的冬天不是這樣呀!”
“往年的冬天是往年的冬天,今年的冬天那是今年的冬天,不一樣的!”
“有啥不一樣的,莊戶人不就是乾活掙工分,養家糊口的!”
李偉功冷哼一聲,淺笑說:“知道養家糊口的難,就聽人話,少要幾個娃,把日子過得活泛些!”
聞聽此言,袁春望氣餒的低下頭,默不作聲。
袁春望三代單傳,遵循老爹意願,必須要養一個帶把的,他死了才能有面子去見列祖列宗,否則,死不瞑目。
敢情要見列祖列宗,沒禮物似的!
於是,袁春望地上炕上埋頭苦乾,六年間養下五個娃,總算在第四個女娃後養下了一個帶把的,每年掙得工分也是全隊位列前三甲,
兩不耽誤。 奪目耀眼的拖拉機沒開上,養下兒子才讓他徹底揚眉吐氣。
只是這個冬天閑沒事乾,袁春望真是慌了。
李偉功終於喝完了他的糊糊早餐,抹幾把嘴,看看老實巴交的袁春望,笑一笑說道:“沒事乾就歇緩著,以後有你乾不完的活!”
“……”袁春望不明就裡。
其實,作為隊長,李偉功也很納悶,今年的冬天的確太清閑了,上面的指示幾乎沒有,駐隊的幹部不見蹤影,他也沒去大隊主動對接,眼看的這個冬天就這樣蹉跎而過。但是想想這幾日的夜談,李偉功瞬時覺得,這是大戰之前的風平浪靜,稍安勿躁,必然迎來海闊天空。
見隊長起身出屋,袁春望緊隨其後。挑簾出門的時候,回頭看一眼那面光榮牆,頓覺熱血沸騰……遙想春望當年,這裡面也有他渾汗如雨的全心付出。
兩人剛到院子裡,羅小山急死慌忙地破門而入,急吼吼地說:“李叔,今天我們拉兩撥人籃球比賽,你給我們當裁判!”
求人之事,被羅小山說得軍令如山,不容違逆。
眼見得不等隊長答應,就要轉身離去,突然又看到隊長身後的袁春望,羅小山這才收回腳步,沒有立即出門,繼續通知其他人等。
“春望哥,一起打籃球,你以前可是有名的球場前鋒手!”
袁春望愣怔了一下,一時茫然,不知道該不該應承發起人的盛情相邀。
李偉功開口了:“閑沒事乾,耍耍也好,出一身臭汗,就當是活絡筋骨了!”
袁春望憨憨一笑,點頭算是答應了。
羅小山愉快地說道:“午飯後,就來呀!”說著感激地看一眼隊長,轉身就小跑著出門了。
……
午飯後,村口。
陽光明媚,冬日裡難得的好天氣。
土場子籃球場已經被修整過了,融雪結成的冰雪塊,被悉數鏟除乾淨,整個場地平坦舒展。說是籃球場,也就是一南一北兩個籃球架,才讓這個土場子顯得與眾不同。籃球架是木頭架,蒙面的木板久經風吹雨淋,布滿裂縫,鑲嵌著投球的圓環,但是沒有漏底的網兜。
周小羽領著幾個人,踮著盛滿白石灰的簸箕,敲打著邊沿,正在劃線。
羅小山領著另外幾個人,乾著同樣的事。
婆姨娃娃們陸續趕來,幾個半大小子不管不顧闖進了籃球場,追來追去的,就把腳底的白線踩踏的豁口遍布,趕忙劃線的人也不氣惱,騰出一個人維持局面。
周小羽放下簸箕,兩手撲閃,吆喝著攆趕雞鴨入圈一樣,把幾個調皮搗蛋專門瞅著石灰白線肆意踢踹的小子,清除到場外。不知賄賂了什麽,這幾個小子興高采烈地開始阻止其他孩子闖入正在施工的場地。
裁判李偉功到位,
記分員周小羽就位,
球場外圈聚集了很多圍觀群眾,但是湧到場子裡的隊員似乎有點多,大家開始自由組合,一時間吵吵嚷嚷。
羅小山已經答應幫老三的忙,就想著要把這次籃球賽搞得聲勢浩大一點,即通知了隊員,又召集了觀眾。不曾想,想打籃球的隊員太多,一時不知怎麽分隊。
抓耳撓腮之間,周小羽走過來,拍拍雙手,高聲喊道:“靜一下,靜一下,各位大哥靜一下!”
嘈雜的人聲稍稍收斂,周小羽繼續高聲說道:“今天我們不自由組隊,聽我安排,想打籃球,就站成一排!”
聽慣安排的莊戶人,本能的惟命是從,很快就排成一列隊伍,歪七扭八的,但是羅小山一聲高喊:“立正——向左向右看齊!”大家果真眼角余光左右掃掃,腳底碎步移動,很快一列隊伍整頓完畢。
今早的密謀中沒這劇情,但是羅小山心有靈犀,效果立竿見影。
雖然還是差強人意,但是基本可以過關。
周小羽朗聲道:“大家聽好了,從打頭的春望大哥開始,報數!”
“1、2、3………18。”
報數完畢,18人,5人一組,分成3組,還多3個人。
周小羽朝著圍觀群眾,大聲吼喊道:“還有沒有要打籃球的,五缺二呀!”
人群中應聲出來五六個人,站進隊列,分成四組又多出四個人。
周小羽當機立斷,說道:“各位大哥,分成四組,每隊6人,5人上場,1人替補!聽我號令,從頭到尾,六人一組出列!”
四隻球隊,湊成四堆,
分分鍾就確立了隊長。
周小羽臨時起意,覺得應該給每支球隊取個名字。
直接叫過來四支球隊的領隊,說明意圖,但是要取什麽名,大家搖頭表示沒乾過這事,不懂。
周小羽沉吟片刻,掏出紙筆,背轉身,刷刷刷寫了四張紙條,揉做一團,握在手心,轉身面對球隊隊長們,揚手攤開,笑說道:“誰先來?”
“我先來!”袁春望說著,摘過一粒紙團,鋪展開來,念到:“泰山隊!”
其他三人眉眼一亮,覺得這名字威武。
三隻大手幾乎同時抻向了周小羽手心。
羅小山的是“尖刀隊”,
徐安國的是“突擊隊”
馮拴喜的是“啦啦隊”
各自展開紙團一念,除了馮拴喜,其余三人笑逐顏開,感覺名字和麾下球員真是般配。
馮拴喜看看周小羽,囁嚅到:“老三,啦啦隊是個啥隊?”
“一個很牛逼的球隊,歷史上確有其名!”周小羽言之鑿鑿地忽悠道。
這下馮拴喜露出了和其他三人一樣洋洋得意的笑容。
又是一番抓鬮,確定首場比賽是,袁春望的泰山隊VS羅小山的尖刀隊。
對陣球隊入場,其他人等退出場外。
李偉功穿著他的大棉襖,沒有經典披,脖子裡掛個哨,咯吱窩夾著籃球,站在球場中間圈內開球點上,左右望望,示意雙方隊員各就各位。
少頃,李偉功眼角四顧虎視眈眈的眼神,嘴銜哨子,微微抬高端球的手,配合著一聲短促的哨音,手腕一抖,籃球騰空,一聲渾厚綿遠的吼喊也隨之破空而來:
“上工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