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村裡發生了一件詭異之事。
三羅子從隊長家廚房屋頂的煙囪上,醉眼癡迷,嘴唇翕動,翻身躍下,跌了個四仰八叉不省人事。
事發突然,隊長李偉功來不及多想,迅速召集身強力壯的村民,組成十人接力隊,全靠人力把三羅子抬到了十幾裡之外的衛生院。
有人提議,遣人去隊部拉牲口套馬車,李偉功大手一揮,已然來不及,況且那畢竟是牲口掌舵,馭手再沉穩能耐,也難保這天寒地凍路面濕滑沒有閃失,只是囑咐,馬車隨後再來。
衛生院裡,唯一的醫生韓柏光忙活了一陣子,面目平靜地看著三羅子父母及其他人,溫聲說:
“像是睡著了。”此言一出,眾人面面相覷,近五米高處墜落,居然是睡著了。這韓柏光真不愧是“謅大夫”。
韓柏光知道自己劣名在外,積重難返,此時正名無濟於事,索性說道:
“三天之後如若不醒,就準備後事吧!”此言一出,猶如驚雷。
先是三羅子他媽肖麗蓉突然癱軟倒地,身旁三羅子他爹羅洪武攙扶著老伴來著,結果突感渾身一松,一樣軟弱無力,胳膊小腿均不聽使喚,也跟貼著婆娘的身子雙雙癱軟在地。
狹小的醫護室裡哭天搶地的嚎哭聲原地爆炸,韓柏光摸摸鼻頭皺皺眉,無可奈何,但是看到面露凶光的三羅子大哥二哥,覺得還是應該進一步解釋一下,免得這哥倆不明就裡出手傷人怎麽辦?
那個時代,醫患糾紛的概念還沒成型,傷殘醫生的案件基本都按一般鬥毆塞責處理了。
如此這般,怕是屆時還得自我療傷,自個墊醫藥費還不能報銷呀!
韓柏光乾咳了一聲,接著說:
“不要急,更不要衝動,先把老人安頓好。
你們來看看,病人渾身上下沒有致命傷口,僅僅是額頭和膝蓋部位蹭破了指甲皮蓋大小的幾塊油皮,血都不曾滲出。”
韓柏光身子緊挨著床邊,繞著床邊擠出一圈道,再次撩起三羅子上衣,而後又捋起袖管褲腿,示意眾人湊近一點,務必眼見為實。
“還有,你們過來看看,他的眼睛,瞳孔不曾放大,這是至關重要的一點。想必大家都知道,人如果沒了生命特征,瞳孔會放大,但是三羅子沒有,
更奇怪的是他的脈搏,來,羅老大羅老二,你們哥倆過來!”
大羅和二羅對視一眼,木然順從,向病床靠近一點。這個時候,三羅子老爹老媽相互依偎著,漸漸熄了悲聲。
眾人不知韓柏光所謂何意,但是十來個人已經把病床周邊圍堵的幾乎沒有插腳的地方,有意無意地斬斷了韓柏光臨危脫逃的可能性。
“大家安靜一下,讓老大老二數一數病人脈搏跳動次數。”韓柏光鼓勵的目光投向老大老二。
像個醫生一樣數病人脈搏跳動次數,對於這哥倆可是頭一遭,當下就有點手足無措。
韓柏光微笑中飽含期許,深情鼓勵道:
“沒事,過來,過來,看著我,跟我學。”韓柏光舉起右手,然後揚起左手,二拇指和中指並攏,擱在右手腕脈搏上。繼續說:
“就這樣,不要分心,靜下心來,微微閉上眼睛,感受那指尖鋪捉到的跳動,對,跳動,磅礴有力的跳動,默念,1、2、3┈┈”韓柏光循循善誘,老大老二亦步亦趨,終歸是按照指引,丫丫學步得有點像模像樣了。
韓柏光頷首微笑,頻頻點頭,
讚許這哥倆做得很棒。 病房內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眾人都被代入其中。
突然,老二驚呼道:
“韓大夫,我腕子上的跳動不見了,摸不到了!”
在旁眾人一臉茫然,求救目光齊刷刷聚到韓柏光身上。
韓柏光若無其事,嗔怪著說道:
“哎,治病救人不好學呀,你看,仔細看。”韓柏光再次高舉雙手,聲情並茂地示范。“兩根指頭肚要擱在脈搏上,不是壓,是擱,不要用力,就是那麽輕輕擱在手筋附近下陷的部位附近,那地方就是脈搏,感受跳動,一下,兩下。”
羅老二再次感觸到了跳動,紅著臉有點不好意思。
剛才的錯愕,讓他額頭滲出細密汗珠。
羅老大和羅老二癡迷雙眼,感受著自己強勁有力的脈搏,一時間雙唇翕動,面目沉醉,如果不叫停,八成是要一直數下去了。
“好了,停下來,記住要領,現在我們要臨床施診了!”韓柏光看到臨場教學已然收效,適時打斷他們。
現在,病房中恢復了病房應該有的“肅靜”氛圍。羅老大羅老二聽話的按照韓柏光安排,分立病床兩側,靜候大夫進一步指令。
韓柏光很滿意這哥倆的表現,對在場其他“觀眾”基本可以當閑雜人等對待了,只是此時還不能為了進一步深化“肅靜”氛圍立馬要求他們散去,得繼續讓他們見證他作為醫生的診斷究竟是胡扯八道還是證據確鑿。
“老大老二,平心靜氣,把剛才給自己數脈搏跳動次數的方法,在你家三羅子胳膊上再做一遍,不要緊張,就當是你們仍然給自己做那樣。”
老大老二倒也沒再遲疑,一人一隻胳膊,把粗糙的兩指輕擱在三羅子手腕上。
韓柏光繼續指點,“記住要領,一定要心平氣靜,閉上眼睛,你們隻管數,不要隨意停下來,我喊停再停,好麽?”
兩人衝著韓柏光鄭重其事地點點頭,開始把脈數數。
雙目微閉,默念數字,滿臉虔誠,讓在場眾人一個個都屏斂聲息,相比初來時七嘴八舌,現在安靜的一塌糊塗。
“停---”許是韓柏光擔心斷然喊停,會驚嚇到聚精會神的哥倆,把到手的數字給嚇跑,有意把一個“停”字拉得老長。
“老大,先說”
“73下。”老大脫口而出。
“老二,說。”
老二嘴皮鼓勁,卻沒有開口,惶惑的目光看看大夫,看看老大,又看看爹娘,難於啟齒的窘樣,瞬間凝固了剛剛緩和的緊張氣氛。
韓柏光剛才是眼望天花板的,見老二支吾不言,便低頭面目和藹地輕聲問道:
“怎地了?數忘了?”
“忘了沒關系,你哥已經數出來了,73下,說明你家三小子脈搏跳動是┄┄”韓柏光話沒說完,
羅老二開口了,
敢情是憋得太久,出口的數字自帶力道,呼嘯而出,
“84下,我沒忘,我數出來了,是84下。”羅老二一口氣說完,不再言語,目光無助地看著面前蓋在老三身上洗舊發白的軍綠被面出神發呆。
“73、84,閻王---”
少頃,圍觀人中有人默誦出聲,話未說囫圇,立馬感到刮骨剜肉的尖銳目光嗖嗖嗖直往身上扎,即可噤若寒蟬閉口不語。
什麽鬼?
一語成讖。
農村人信奉這個,帶詛咒的話憋在肚子裡不出口,沒人當回事,一旦出口,八成會被局中人當做災禍即將臨頭的事實盤踞心間,縈繞不去。
揣著個炸彈,那還不把日子度成年。
炸彈沒爆,人估計都枯槁沒形了。
“我說韓大夫,怎回事,同一個人,這手腕子上的跳動怎就不一樣了?”說話的正是隊長李偉功,他向前一步,把那個可能禍從口出的村民擋在身後。
貌似斥責質問,實則果斷解圍。
韓柏光看一眼是李偉功,含笑回敬,算是向李偉功的急中生智致以衷心感謝。
“李隊長,大家不懂醫,我給大家解釋一下!”韓柏光雙手下壓,接著說道:
“是這樣的,我剛才在這兄弟倆數脈搏的時候,心裡面掐了一分鍾,也就是60秒,正常成年人脈搏跳動次數每分鍾在60下和100下之間都是正常的,
三羅子現在還沒醒來,處於安靜狀態,這樣的脈搏次數在上限和下限之間,完全正常,至於左手和右手跳動次數不同,無外乎幾個情況,
一來,可能是這哥倆畢竟初次上手,手生,不熟練,多數一下少數一下在所難免,但是這也就是誤差,不是錯數;
再者,還是這哥倆,可能初次乾醫生這活,有點緊張,數數的時候可能把自己的心跳次數數進去也未可知,但是啦,這同樣是誤差,不是錯誤。
人的這脈搏跳動次數和心律是一樣的,我此前聽診了心律,和剛才哥倆報的數字,錯前不錯後,充分說明病人的心律和脈搏完全是正常的!”
韓柏光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見沒人打斷,看來是“肅靜”氣氛又修複如初了。
得再鞏固一下。
韓柏光話鋒一轉,扭頭看看羅老大,問道:
“老大,還有個關鍵,你剛才數數的時候,有沒有感覺到病人的脈搏跳動是,
‘嗵、嗵、嗵’,
一下一下連貫的,
還是?
‘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
時斷時續的,強幾下,又弱幾下,甚至還會斷開那麽一小會?
這是關鍵,好好回味一下,這種情況有沒有?
告訴大家,你的感受。”
老大思索一下,肯定地說:
“一下一下, 連貫的。”
“老二呢?”韓柏光接著問羅老二,
這一回,老二沒再愣怔,斬釘截鐵地說:
“我弟弟的脈搏是連貫的,一下一下跳的,沒有時斷時續那種情況。”
“你確定?”
“我確定。”老二重重點點頭,好孩子一般回望大夫和隊長。
韓柏光如釋重負,
抬頭看著大家,接著說道:
“李隊長,大夥兒,情形就是這樣,我這個“謅大夫”沒胡說,病人的脈搏頻率均勻,也就是沒有所謂心律不齊的隱疾征兆,跳動次數在正常范圍之內,三小子就像是睡著了!
一聽韓柏光主動獻醜,肅然矗立的眾人稍稍放松了一下,凝固瓷實的氛圍也借此松散些許。
韓柏光繼續說道:
“大家再看看我們這個國家,此前不也是多災多難,現在呢,紅旗滿地插嘛?
我看呀,這麽大一個國家,運道都開始逐漸昌盛,我們每個人必將能托著國家之福,日子會越來越好的,三小子這娃我聽說過,少有的聰明伶俐,吉人自有天相,定會洪福齊天,三天后,沒準就一咕嚕翻身起床了!”
一番高大上的安慰話,效果果真瞬間飆升。
眾人面面相覷,彼此交換了此言不差的眼神,隨後,充盈眼眸的陰翳開始消散,鎖眉的愁雲也是緩緩消散了。
可是啦
羅洪武和肖麗蓉兩口子心裡的疙瘩還是找不到解開的扣,
昏迷不醒的畢竟不是阿貓阿狗,
那是自己的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