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罷晚飯，周小羽借口出去溜達溜達，消消食。

　　“消消食?”

　　這個理由首先讓一家之主羅洪武大為不解。

　　“把飯吃上，又閑沒事乾遛彎消食?”羅洪武板著臉，禁不住嘀咕道，“多麽奢侈的行為！”

　　最近以來，看到兒子上工乾活，吃飯正常，還在球場上威風凜凜，頤指氣使，較之出事之前，容光煥發，精神抖擻，變化之大、之昂揚向上，讓一向低眉塌眼的老羅，時不時會惶惑地想，這還是不是自己的仔。

　　饑寒交迫的日子過去沒幾年，豐衣足食也就是在小范圍內得以實現，忘本的兒子，居然吃飽飯，不在勞作中轉化，不在辛苦中消化，就著寒冬的小冷風，要在逍遙自在中消耗來之不易的寶貴食糧，這等行徑與暴殄天物有何區別。

　　“三娃呀，吃飽了，就窩著長肉上膘，沒事，就別瞎遊胡逛了！”羅洪武意味深長地說道。

　　不過，語氣只是稍稍表達了一下當爹的無奈，沒敢在裡面摻雜更為嚴厲的說辭。

　　對於這個兒子的態度和指示，他不敢擅作主張。

　　當年，在三娃上高中的問題上，兩口子分歧很大。肖麗蓉以死威脅，把兒子送進高中門，初次高考名落孫山，羅洪武堅決反對兒子複讀，回鄉種田。肖麗蓉因為兒子的軟磨硬泡，再次使出殺手鐧，迫使羅洪武不得不再讓三娃複讀高三。第二次高考惜敗收場，母子倆這才無話可說。但是至此之後小半年，肖麗蓉一改往日的做法，對於三娃的管束，不再讓羅洪武染指分毫。用她的話說，三娃兩次高考敗北，是因為當初羅洪武橫加阻攔，給兒子造成了心理陰影，導致考試發揮失常。兒子回家正式出工之前，收回當爹的管教之權，日後再說。出事之後，肖麗蓉更是變本加厲，但凡事涉三娃，必定大包大攬，慢說插手，插嘴的時候都得唯婆姨馬首是瞻。

　　但是現在三娃明顯痊愈，高考的陰影經過大半年的洗刷，應該也消弭殆盡，肖麗蓉這才得過且過，不再刻意維護主權，有意無意地權利下放，羅洪武幾番試探之後，當爹的感覺逐漸強勁。

　　以至於對周小羽遛彎消食的舉動，明確反對。

　　一旁的肖麗蓉沒有啃聲，用沉默讚同了男人的說法。

　　周小羽很是納悶，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這樣淺顯的道理，他們難道不知?

　　看到母親沒有異議，周小羽就想，老爹的意思顯然暗合了老娘的意思。

　　但是今晚這趟門還非得出。

　　“媽，今兒飯可口，吃得有點撐，我轉會就回來！”說著，態度堅決的就要挑簾出屋。

　　“站住！”羅洪武突然厲聲斷喝。

　　周小羽心裡一抽，原主這憨爹居然還有虎嘯山林的一幕。

　　放下門簾，收腳轉身，周小羽面目波瀾無驚地尋找老爹的眼睛，四目對視，看看究竟誰是那隻被熬慫的鷹。

　　羅洪武顯然好久沒有如此義正言辭過了，斷喝明顯有點色厲內荏，一聲狂吼，沒有掀起石破天驚，倒是把自己給驚得身形晃悠，面目尷尬。

　　見白白淨淨的兒子，目光如炬追逐自己一時間無處安放的眼光，羅洪武示弱地喟歎一聲:

　　“娃呀，今兒個沒肉沒菜的，白水面條，你怎就吃得撐住了?前兩天的肉菜，我們可是寅吃卯糧呀！”

　　周小羽不為所動。

　　“三娃，老安那裡有個禮數就成了，別再跟著瞎混了！”羅洪武不經意地繼續說道。

　　一聽這話，周小羽一下子明白了。

　　羅小山先行進門，肯定是給爹娘添油加醋說了什麽。

　　“老二，你給我滾出來！”話音落地，周小羽謔的掀開門簾，大步跨過門檻，閃身出門。

　　……

　　羅小山沒有滾出來。

　　周小羽氣呼呼地出了院門，迎面吹來的嗖嗖寒風，讓他打了一個激靈，暈乎的大腦倏忽清醒。

　　乾點事情怎麽就這麽難呢?

　　真情告白，耐心解釋，都做了呀，為什麽揪住一時頹廢，就那麽一次偶爾作祟不放呢?

　　隊長和智叟，自己隨手沒幾個回合，基本都拿下了，偏偏是至親至愛的爹娘，卻三番五次，五次三番地跟自己較勁，不放心自己。

　　與經常向自己發難的人保持天長地久的相安無事，就是懦弱的表現，爹娘老子，兄弟姐妹，也不例外。

　　周小羽沒有來由地心裡默念著這句話，轉眼就到了安必道家門口。

　　剛欲舉手敲門，轉瞬又歎氣放下。

　　雙手拂面，重重抹下，黑暗中，一張滿含慍怒的臉面重新換上平靜溫和。

　　敲門進屋，李偉功還沒到。

　　外屋裡，三丫正趴在茶幾上寫寒假作業，見有人進來，極不情願地收拾書本，轉移戰場。

　　周小羽連忙攔住，“就在這兒寫，不礙事！”

　　三缺一，看看時間還早，安必道也沒再堅持讓女子即可回裡屋去寫。

　　周小羽拿過小凳子，坐在三丫身旁，看到孩子咬著鉛筆頭，左看看，右瞅瞅，對著一道攔路題，不知該怎麽下手。

　　“三丫，哪道題不會做，給叔看看！”

　　三丫看看爹的臉色，小手一指，說:“就這個！”

　　詩詞補全題，一共四道，三丫一道都沒有補充。

　　第一道，需要補全前半句，後半句是“無志空長百歲”

　　略一思忖，周小羽說道:“三丫，語文這門功課，課堂上老師講解是一回事，課余時間還要多看課外書，比如這句，課本上應該沒有，如果老師不說，你肯定不知道，但是多讀點課外書，多積累好詞好句，你興許一看便知！”

　　三丫抬起扎著羊角辮的小腦袋，滴溜溜的小眼睛茫然的盯著周小羽，不解地問道:“啥是課外書，我們沒發這本書！”

　　周小羽輕撫一下三丫後腦杓，不經意間被她輕輕搖落。

　　“課外書呀，就是除了學校發的課本之外的書，都叫課外書，例如小人書呀，連環畫，還有四大名著，等等，都是課外書！”

　　三丫越發迷惑，囁嚅著說道:“你說的這些書，我都沒有！”

　　周小羽很無奈，這孩子怎麽連課外書都不知道，想想前世裡的小學生，閱讀量驚人，雖然大多書都被編造者斧正的已然原味斑駁，但也的確豐富了孩子們的視野。

　　抬頭看看靠窗的桌子上有沒有書籍，準備示范一下，突然就看見了那本厚厚的《封神演義》

　　“三丫，看，你爹那本書就是課外書！”周小羽手指著說道。

　　三丫起身跑過去，搬來了書，疑惑地問道:“這就是課外書呀?”

　　周小羽看著翻閱的破破爛爛的《封神演義》，正欲開口，老安不知什麽時候回轉進屋，看到茶幾上攤開的“獨家法寶”，一個箭步，抖索著就要合住書本，支支吾吾，斥責道:“娃兒——伢的，這書是你看的?”

　　三丫雙手按書，整個人就起來了，仰著頭，尖聲辯白道:“……他說是課外書，我可以看的！”

　　老安面目一冷，蹙眉看看周小羽，旋即又僵硬一笑，說:“他什麽他，他是叔叔！”手下一拽，竟然沒能從女兒手掌下抽出書本。

　　老臉即可變色，抬手就要給三丫一個耳刮子，周小羽見狀，揚手就把老安的魔爪輕輕擋開，“安叔，你這是乾嗎，《封神演義》好歹也是老祖宗留下來的瑰寶，有什麽不能看的?”

　　老安還是不丟手，和自己的女兒僵持不下。

　　周小羽猛然想起什麽，嘿笑道:“安叔，就那麽點破事，你還揪著不放呀，累不累人桑?”說著，撥拉開老安的手，把書往三丫懷裡一拉，不再理睬面目抽搐抖顫的老安。

　　“三丫啊，這本書裡有個非常好看的故事，哪吒的故事，知不知道?”

　　三丫看到有人給自己撐腰，腮幫鼓圓，而後衝老安舌頭一吐，開心落座，轉溜瞳仁，滿臉的迫不及待，“叔叔，不知道，你給我講一下吧！”

　　“哪吒是個很了不起的小朋友，他呀，有一句非常牛逼的話！”周小羽娓娓道來。

　　三丫兩手托腮，版畫中的小姑娘一般，撲閃著好奇的小眼睛，靜待下文。

　　“哪吒說，我命由我不由天！”

　　三丫面色不變， 顯然這句牛逼的話並沒有觸動她幼小的純淨心靈。

　　老安狐疑不已，腹誹道:《封神演義》裡的哪吒說過這話嗎?

　　當然沒有這句話，老安讀的是原主，周小羽看得是改編。

　　但並不妨礙三丫聽得津津有味。

　　哪吒的故事講完了，周小羽有些口乾舌燥，舉杯喝水，發現老安坐在炕沿，一樣聽得津津有味。

　　意猶未盡的三丫，熟絡的搖扯著周小羽的胳臂，還要聽。

　　“叔叔，好叔叔，再講一個嘛！，你比我爹講得好聽多了！”小姑娘很會撒嬌，無意中出賣了老安。

　　能講，為什麽不讓看呢?周小羽腹誹道。踅摸著時間，李偉功居然還沒到。

　　周小羽順著三丫的搖晃，也跟著搖頭晃腦，悠悠蕩蕩地說:“今天就講這一個，你作業還沒完成呢！”

　　提到作業，三丫停手了，即可坐端了身子，“做完作業，再講好不好?”

　　周小羽有些心不在焉，但還是應聲道:“嗯，先做作業吧！”

　　四道題，三下五除二，周小羽就給出了答案。

　　第一道補全前半句:有志不在年高，

　　第二道補全後半句:不拘一格降人才，

　　第三道補全後半句:我自巋然不動，

　　最後一道補全前半句:去留肝膽兩昆侖，

　　對於一個八九歲的小姑娘，這些鏗鏘生猛的句子，衝撞的她小腦瓜生疼。

　　周小羽卻是被深深觸動，看看桌頭的鬧鍾，快十點了。

　　“安叔，李隊長怎回事，放我鴿子呢?”周小羽莫名怒火一觸即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