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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葉青玄》第25章:焰獄
  第二十五章:焰獄

  距“枯榮城”只剩十余日路程,禁衛兵團、治安兵團隨“刑律司”主辦“耿四一”押船的五百兵士,已提前回到城中。鬼蛾強留了十名“治安兵團”的兵士在身邊候命,隊中全是孤雁的兵,她總覺有些別扭。“野戰兵團”眾人,早已人困馬乏,疲憊面容之上卻均浮現喜色。

  “你存的那些寶貝一樣沒丟,可惜呀。”葉玄與鬼蛾打趣道。

  鬼蛾此時心情已經好轉大半,回嗆道:“駝隊接不得信鴉,消息比牛還慢,誰知現在怎樣?哼,仔細你那銀湖銀海,全叫人給抽幹了!”

  “銀海?我現在有金山啦。”葉玄說著,露扮出一副土財主的憊懶模樣。

  “少主,你現在……是這世上最豪闊的人了吧?”鬼蛾忽斂了尋釁之色,柔聲問道。她念著葉玄發了橫財,以後應更沒理由追究自己貪贓之事。

  葉玄搖搖頭:“薛家,深不見底呀。知道我為什麽不惜得罪北邊大三錢莊,也要將通匯錢莊引入枯榮城嗎?”

  “為何呀?”鬼蛾眼中閃出好奇之色。

  “舌頭比馬還長,怎麽可能告訴你呀。哈哈哈哈……”小半年來,這還是葉玄第一次無所顧忌地放聲大笑。

  鬼蛾怒極,伸手在葉玄座下那匹黑馬臀上抓出三條血口。黑馬劇痛,長嘶狂奔。葉玄騎術不甚精湛,平時騎的都是別人早已馴好的良駒,此時也是手足無措,隻得暗運內勁,將自己身子緊緊吸在馬鞍之上,待坐騎自行平複。瞧著葉玄狼狽模樣,鬼蛾暗自慶幸,這一幕未給木青兒瞧見。

  忽而念及宮主,鬼蛾惶恐之余又感悵然。隻覺自己此生最深、最癢的欲念,怕是永遠也不得滿足了。這時刻,殘影還未將那件事說與她聽。

  在喜歡女人的男人看來,木葉家族五位女子之中,最讓人把持不住的當屬鬼蛾;然而對於喜歡女人的女人來說,木青兒則無疑是那讓魚兒為之癲狂的漩渦,讓蛾兒為之飛撲的明火。葉玄當然是鬼蛾最好的朋友和唯一的主上;但木青兒是她的魔,是她的神!

  葉玄終於馳馬歸隊時,鬼蛾正自目芒渙散,望著虛空處發呆。葉玄問她在想些什麽,鬼蛾目不斜睨,幽幽應道:“怎麽可能告訴你呀。”

  烈日高懸,冷風刺骨。葉玄一行於仲夏自枯榮城出發,歸時已至深秋。西北之地,林疏草稀,道路寬闊。兩千匹駱駝在失去六百多隻夥伴後,終於回到苦寒乾燥之處,個個神完氣足,步履愈發矯健。

  忽見前方道中,有一窈窕女子攔路。葉玄驅馬上前,臨高而望。不下馬,不問禮,也不詢話,隻待對方開口。入得北地,更近主城,葉玄少了謙恭怯懦,紈絝之氣複又上身。

  見那女子身形纖長,發絲微亂,身無綴點,衣衫質樸,隻左手帶著一隻純白鼬皮手套,透著三分詭異,七分俏皮。容姿芳豔不及寒星,妖媚豐腴不及鬼蛾,眉眼輕靈不及殘影。她很美,卻美得毫不出挑,全無鋒芒,給人一種莫名的舒適、親近之感。

  “民女‘田雨’,求戰枯榮城主葉先生。”女子抬眼望著葉玄,目色溫柔如水。

  葉玄見她衣衫輕薄,立於寒風之中絲毫不見瑟縮,知這名叫“田雨”的女子定是武人,卻不料一開口便向自己索戰。葉玄終於下馬,上前幾步凝視著田雨,沉聲詢道:“因何求戰?”鬼蛾、寒星也跟著下馬,陸燼父子騎馬墜在後方,靜默相望,不動不擾。

  “只因欽慕先生英姿。

田雨一介民女,若待先生歸城後登門拜見,隻恐夜宮幽深,萬難遂願。今日鬥膽攔路,冒死求戰,隻盼得先生青眼一顧。”低眉順眼,語意憂憐,擾得葉玄心中一陣蕩漾。  自從殺了胡亢,葉玄感覺所有人望向自己的目光都在變化,陸燼父子,枯榮城的兵士,甚至包括早就清楚自己底細的鬼蛾、寒星。外人更不必說,渡天河後一路歸行,沿途贈禮之人,再沒一個問他“木先生在何處”,再沒一個面皮之下不意間浮出“裙下之主”的笑諷。葉玄一直以為,自己享受那樣的笑諷,享受那份深藏不露的優越,享受那種眾醉獨醒的窺探。此時方覺,還是馬屁直接拍在臉上,更加過癮。

  “田姑娘言重了,未敢請教家門、師承?”葉玄尚不習慣應對真心諂媚之人,尤其這回是個美人,隻好故作鎮定,故作清冷。

  “田雨武功是爹爹所授,沒有師傅。民女今日行止…可謂無禮,亦複無恥。事先未得爹爹允肯,是以不敢辱及家門,‘田雨’亦是化名,萬望先生寬宏體諒,恕罪海涵。”語罷目中含淚,盈盈下拜。

  葉玄見此情狀,忙欲伸手相扶,旋即又覺不妥,持禮道:“葉玄不敢受此大禮,田姑娘快請起罷。”他喚她作“田姑娘”,就表示不再追究對方背景、來歷。

  “多謝先生。”田雨又行一禮,終於緩緩起身。雙眸凝望葉玄,不再言語,然而眉目含情,又兼祈盼之色,顯是在等葉玄重提比武之事。

  葉玄會意,溫言相詢:“方才姑娘言道,要與在下比武。不知姑娘意欲怎生比法,贏了如何,輸又如何。”

  “先生說笑了。盲犬吠日、螢火燎冰,哪有半分僥幸萬一。民女敗後,任憑先生處置。”語調哀懇,如泣如訴。最後一句“任憑先生處置”更撩得葉玄欲血沸湧,心中暗道:“一口一個‘民女’,卻不知是哪位豪門大戶的小姐。我倒真想把你帶走好生‘處置’一番,可之後又該如何呢?”

  “田姑娘,要戰少主,得先過我。”鬼蛾在旁瞧著這楚楚可憐又咄咄逼人的小娘,早已是百爪撓心。

  “小蛾,不長記性是吧。”見鬼蛾又亂插口,葉玄有些惱怒,低聲斥責道。

  “你這次應了,以後如何?”鬼蛾望著葉玄,柔聲質問。

  葉玄聞言悚然而驚。小蛾說得有理,自己已非昔日“裙下之主”,來日會有多少初生牛犢,不知深淺之人上門索戰?今日若因垂涎美色,隨隨便便應了她,往後卻又如何推脫?總不好跟人說“你長得醜,我不跟你打”吧。

  當年奪枯榮城時,讓木青兒出頭,就是為了省去整日被人挑戰的麻煩。雖說練氣之後,男女體力上的鴻溝輕易便可填平,但世間習武之人仍多為男子。男子登門向一女子索戰,畢竟於禮不合、於情不恥。可是這鬼蛾,若當真出於公心,該設法攪黃此事才對,又何必攬到自己身上?哼,這小賤人,就是想摸人家。

  無論如何,鬼蛾的話已當眾說出口去,葉玄總不好在外人面前與她多所爭執,隻好順著話頭附和道:“田姑娘勝得鬼蛾,在下自會請教。但若田姑娘輸了,畢竟你是攔路索戰,我們總要有個說法才行。”

  “民女若敗,任憑先生處置。敗於鬼蛾大人,也是這般說法。”田雨對於先戰鬼蛾之事,顯得不太情願,話中微帶賭氣之意。

  “‘任憑’之說,太也虛枉,葉玄更不敢如此狂妄。姑娘若敗,給莫問塔做三個任務。欺師滅祖不會,傷天害理難說。姑娘肯嗎?”田雨既說自己沒有師傅,則只要不叫她弑父殺母,便不算欺師滅祖。此時葉玄故意不稱她“田姑娘”,是想提醒她,名字容你做假,答應我的事,可得當真!

  “好,就依先生所說。不過……田雨只是化名,先生如何找我呢?”田雨問道。葉玄總覺得,田雨是盼自己將她帶走。也不知是否自作多情了。

  “我會指給你一家店鋪,你每隔兩年去詢一次便可。田雨雖是假名,我卻相信姑娘是個一諾千金之人。”葉玄信口胡言道。他當然不清楚這姑娘為人,隻為給彼此系個活扣。若這姑娘身手當真了得,亦或臨別時感覺實在舍不下她,當即便可隨手指派個枯榮城內的任務,順道將她領走。

  “先生想得周全,就是這樣。”田雨說罷,轉頭望向鬼蛾。

  “你使什麽兵刃啊?”鬼蛾上前兩步,與葉玄並肩而立。語意溫柔,全不似將要比武的樣子。

  “我沒有兵刃。”田雨輕聲應道,說罷也向前走了幾步,似乎急於開始與鬼蛾的較量。

  鬼蛾瞥了一眼對方被純白鼬皮手套緊緊包裹的左手,沒有翻開袖口,解下繩鞭。這時田雨戰意已燃,她望著對方雙眼,忽然覺得不能小覷了此人。

  葉玄也感受到了危險的氣息,不待鬼蛾上前,忙側頭厲聲訓道:“比武過手,點到為止。若鬧出性命、殘損,我可饒不得你。”眼望鬼蛾,隱意卻極分明,這是在警告田雨:鬼蛾若是死了,亦或殘了……下一場比試,絕難善了!

  田雨聞言,會意淺笑:“多謝先生關照。鬼蛾姐姐,這便請了。”

  “當心她左手。”葉玄低聲提醒。鬼蛾點點頭,徐徐步入場間,心道:“哼,誰的左手,還沒些古怪呢?”

  “請了。”鬼蛾輕輕抱拳,便即錯掌撤步,拉開了架勢。

  田雨語聲柔和,動起手來卻極霸蠻。一禮方罷,縱身前撲,右掌當胸拍向鬼蛾,腳下全無精妙步法,出手也不尋兩臂空隙,就這麽硬生生拍將過去。鬼蛾見這氣勢,不敢出掌硬接,身子向後疾掠,避了這一式剛猛,卻險些撞到葉玄身上。

  與葉玄戰胡亢時的情景不同,此時在旁為鬼蛾掠陣的葉玄,站得距二人極近,田雨對這般無恥似也渾不在意,欺身追到,又拍一掌,眼看便要將身前二人一並震飛。鬼蛾足下運起“嵐步”,身子向左滑出。葉玄身前沒了庇護,胸腹處肌膚立即感受到這一掌的凜冽,急忙向後撤步。

  田雨對葉玄看也不看,仿佛這個人根本不在身前一般。一掌力窮,迅疾向右橫掃,攜換命之勢,迫退了想用“陰風指”襲她腰肋的鬼蛾。

  鐵沙掌!葉玄心中震驚之意,難用神情道盡。這姑娘使的武功,竟是比“金剛掌”和“無極印”還要更原始的、更古老的“鐵沙掌”。這笨拙滯重,易練易破的功法,於“心劍季”時就已無人肯用,便是初入門徑者,也多以“金剛掌”為啟蒙。

  然而瞧這渾然天成的架勢,卻怎麽也不像是為隱藏本門功夫而演出來的,尤其是方才千鈞一發之際,迫退鬼蛾那一揮,若說是假的,若說她明明還有更好的解法而能在那時忍著不用,葉玄唯有五體投地、頂禮膜拜了。可是這姑娘……她為什麽要練鐵沙掌呢?

  幾招一過,鬼蛾驚詫之余,隱約看懂了對方路數。虛招又試幾次,心下更自了然,怯意頓消。鬼蛾不認識“鐵沙掌”,這時節,只有喜歡讀書的人,才可能識得鐵沙掌,練武之人,是斷沒有機會見到的。

  然而不管這田雨使的是什麽功夫,套路卻極鮮明,唯“硬抗、換血”四字!鬼蛾每次進招,田雨便出掌擊她身上另一處,於自己將要被襲之處全不理會。哪怕是脖頸,哪怕是眼睛!

  初時,鬼蛾以為那是極高明的“心戰”,就像胡亢掄向葉玄雙腿之間的鐵鞭一樣。此時已漸漸明白,她這麽做,是因為躲不開!這姑娘內力深湛,定是“旱境”無疑,然而身形步法卻極笨拙,鬼蛾甚至懷疑,便是三、五步開外,直接用“毒蛾刺”點她,她都有可能擋不下,避不開。

  “若當真只有這三板斧,可是剛好犯到姐姐手裡了。”鬼蛾心中暗笑。“‘陰風指’點你,你耍光棍跟我換血,那就莫怪‘無痕手’剔你筋肉”。

  鬼蛾晃身上前,接連逗出左右兩掌,瞅準田雨右掌回撤的間隙,左手無名指極輕柔地自她小臂外延拂過。田雨右掌盡收時,前臂衣衫已被裁破,一絲細肉滑落於地,血水瀝瀝而下。

  一招便即得手,鬼蛾向後輕輕一掠,等著對方認輸,或者哭嚎。怎料這田雨右掌剛撤,左掌立即拍到,對於臂上劇痛竟似毫無知覺。說好“點”到為止,一條“線”都剔下了,她卻還不停手。

  鬼蛾向後輕掠時,心下已無戰意,因此退得不夠疾,不夠快。待田雨左掌當胸拍到,她已無力閃躲,隻好抬左臂格擋。雖一直懷疑對方手套之下必有古怪,但鬼蛾對纏繞於自己小臂的繩鞭“鬼哭”很有信心。

  “啊!!!!”一聲無比淒厲的慘嚎,驚得群鴉飛散。葉玄鉗於右手食、中二指間的鋼鏢“遊子”幾乎順著本能脫手而出,全不顧宗師廉恥!好在脫手前的一瞬,葉玄看懂了場間發生何事,也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撤手卻已不及,隻得食指輕壓,微微偏轉了“遊子”去向,原本會切開咽喉的鋼鏢深深嵌入田雨右臂。

  “燼手!”葉玄不禁心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這姑娘是不是從書中走出,專程來給自己漲見識的。

  鬼蛾與葉玄全都猜錯了。純白手套之下,藏著的不是利刃,是火!鬼蛾的繩鞭刀槍難入,哪怕是世上最堅、最硬的玄鐵,想要瞬時將其割破也是難能。然而內含烏金絲的繩鞭,導熱最是迅疾。“燼手”灼燒之下,整條小臂便如陷在烙鐵中一般!

  皮肉之痛,錐心噬骨!鬼蛾全身癱軟,跪伏於地。唯有田雨燃著暗紅赤炎,泛著人皮焦臭的左手,如火刑架般毅然佇立,緊緊箍著鬼蛾的前臂,令她無法一邊哀號,一邊在地上打滾。

  鬼蛾的身子就如一隻紫黑色的破布袋般,“掛”在田雨面前。布袋在寒風中搖擺、激蕩,是鬼蛾的掙扎、曲扭;布袋底角一抹濕潮,是鬼蛾失禁的尿水。

  “夠了!住手!”葉玄的喝止,幾近咆哮。殘存的一絲理智讓他確信,田雨不打算殺死鬼蛾,“雪髒”已在木鞘中雀躍,那是葉玄戰栗的左手。他愕然發現,嵌入田雨右臂的鋼鏢,沒能讓她的身子顫動半分,仿佛那右臂根本不是她自己的一般。

  隨著葉玄一聲爆喝,田雨五指微張,放脫了鬼蛾前臂。然而鬼蛾的劇痛卻絲毫未減,繩鞭已通體暗紅,她上臂的衣衫,也已開始燃燒。寒星急搶上前,將鬼蛾死死按在地上,左腳踩住她的左手,以防掙扎翻滾時,再燙傷頭臉胸腹。旋即右手輕揮,拂滅她身上火焰。鬼蛾仍在哀嚎,左臂仍呲呲作響。

  “封她穴道,再解繩鞭!”葉玄對著寒星冷然下令,試圖用厲狠的語調壓蓋自己的顫抖。寒星聞言,立即伸指點了鬼蛾胸腹、臂膀各處要穴,旋即“啪”地一個耳光狠狠抽在鬼蛾臉上,“靜!”鬼蛾受寒星一摑,慘嚎果然漸小,卻仍不住哀鳴。

  葉玄撕心裂肺,幾乎想要哭著跑過去抱住鬼蛾,但他不敢動。雙眼死死盯著這自稱“田雨”的小娘,卻不知該拔刀斬她,還是該逼問她的來歷。

  “葉先生,比武之約,還作數嗎?”此時的田雨斂了楚楚可人之相,滿眼尋釁地望著葉玄。隻這語聲婉轉輕柔,似是本來如此,並非作偽。

  葉玄此刻唯一知道的便是:這小娘從一開始就是衝自己來的!可她究竟是誰,從哪裡來,想幹什麽?沒有絲毫頭緒。難道是胡亢的人,來找自己尋仇?可這姑娘隻身一人,手上也不甚濟,若當真死鬥,只怕連鬼蛾也打不過。就憑一招“燼手”,想與自己換命嗎?

  燼手……葉玄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種書上才有的荒唐武功,真的有人會練,真的有人敢練。

  “燼手”的練法十分簡單,和鐵沙掌一樣簡單。只是憑著雄渾的真氣,將自己的手掌加熱,加熱,不斷加熱,直至引燃皮肉,燒穿骨骼。這功法暴烈之極,殘忍之極,痛苦之極,與其說是武功,倒更像一種自毀的藝術。

  燼手與鐵沙掌,於死戰中的功效都極平庸,“鐵沙掌”因其古老而聞名於世,世上還沒有“練氣者”的時候,就有這門功夫。“燼手”卻是因其荒謬和變態而被史書記載。

  燼手人人能練,卻無人能用。沒有人能在焰火焚燒之下神清目淨、進退趨避,更遑論是自內而外的焚燒。然而,田雨可以。並且當她左手抓住鬼蛾前臂那一霎,焰火騰起之快,以葉玄“蝗災”之境,自付難能。她能做到,唯有一個原因——這功法,不知已練過幾千幾萬遍了。

  何等深仇大恨,能讓一個人堅毅如斯。那如雲朵、如初雪般純白的手套,掩蓋著何等斑駁瘡痍,亦或潰爛腥臭。此時,田雨手上的焰火已經熄了,她正將五指勉力張開,以避免它們融為一體。葉玄隻覺毛骨悚然,他不能想象,那是一種怎樣的痛楚。

  “你是什麽人,與我有何冤仇?”葉玄無力地發問。他不認為能得到滿意的答覆,但仍要問。

  “民女若敗,任憑先生處置。”田雨優柔輕慢地將先前之語又重複了一遍。第一次說出時,葉玄以為那是撩撥,是調戲,心為之搖,意為之蕩。此時方知,這是一句何等決絕的挑釁!

  原來這話的意思,不是“我想和你睡覺。”而是“你來刑訊我呀。”田雨雖然倔狠,卻也不是瘋子。她這般說法,隻盼葉玄決心將她活捉。如此……或有半分機會。

  忽有那麽一瞬,葉玄覺得“田雨”與“鬼蛾”的對決,仿佛是一種宿命!第一陣,鬼蛾輸了。輸得如此徹底,如此慘烈!葉玄決心,要給她第二陣。

  田雨右臂,仍嵌著鋼鏢,血水順著指尖瀝瀝滴落。葉玄此時與她對決,可謂無能,可謂無恥。純依道理而言,田雨並沒有對不住葉玄。

  戰前,葉玄警告她說,鬼蛾不能死,也不能殘。現在田雨贏了,鬼蛾沒死,也沒殘廢。小臂上的灼傷,將養些日子便可痊。然而田雨臂上鋼鏢嵌入之深,或已透骨。似乎是在回應葉玄的思慮,田雨右臂微抬,輕輕向外一震,鋼鏢激射而出,血漿噴湧四溢。

  “快些吧,趁我手還能動,血未流乾。”田雨不耐地催促道,柔聲細語中,夾著來自暗域深處的嘲諷和鄙夷。

  葉玄心中狂怒!一個無恥之人,隻覺受了奇恥大辱,一句“用了雙手算我輸”幾欲脫口而出,然而話到嘴邊,他咽下了。他想起了胡亢。

  葉玄深深吸氣,深深吐氣。他決定撕下所有的廉恥,雙手齊上,半招不讓,擒下田雨!可是他終究沒能真正撕下全部廉恥。至少,他沒臉拔出“雪髒”。

  葉玄很想拔刀,很想很想。並非擔心空手對敵會減了勝算——如果他能拔刀斬向一個雙手半殘的女子,如果他能拔刀斬向一個剛被自己無恥偷襲過的女子,如果他能拔刀斬向一個力戰衰竭複又再戰的女子,如果他能做到,自今而後,他將百毒不侵!可惜,他不能。

  “雪髒”直插於地,葉玄正要抬步走入陣中,鬼蛾慘嚎又起!是寒星在解繩鞭。寒星平素不愛理事,此時心中卻一片清明。她知道,必須要在葉玄與田雨動手之前,讓鬼蛾發出這聲慘嚎。再晚,不定坑死葉玄。

  而且鬼蛾的手臂也不能再等了,繩鞭涼透,她只會更慘。殘影、木青兒、孤雁,伴著鬼蛾的第二輪哭號,依次疾縱而至。殘影最是心焦如焚,她當先趕到,卻隻縱掠間淺淺向鬼蛾望了一眼,徑直奔到葉玄身旁站定。木青兒片刻後也手握玄竹,站到葉玄另側,目光卻好幾次忍不住朝鬼蛾瞥去。孤雁到時,見葉玄對面僅站了一人,便即俯身去探鬼蛾傷勢。

  “你們都去護著小蛾,她傷我不得。”葉玄說罷,決然走入陣中。“來吧。”

  四目血紅,二人默契地省去了行禮的做作。田雨右掌拍出,還是先前的蠻招,別無二致。鬼蛾哀鳴忽轉低悶,是殘影將手帕塞進她口中。殘影心思細密,怕解繩鞭之事紛擾葉玄心神,這次卻幫了倒忙。淤積喉頭不得釋放的淒厲,嘶嘶吟吟鑽入葉玄耳中,隻令他心頭更增壓抑,更添揪痛。

  田雨右掌襲至胸口,仍是方才那熟悉的凜冽,速度卻慢了幾分,力道也減了幾許,上臂那深可見骨的血痕,終是無法單憑堅毅便能彌合的滯礙。田雨越慢,葉玄越亂。這一掌拍到,可用“無痕手”挑她手筋,可用“煙波刃”削她手腕,也可出掌硬接,直接將她臂骨震斷。但葉玄什麽也沒做,隻憑“嵐步”閃身避過。

  田雨揮臂橫掃,招式直與對陣鬼蛾時一模一樣,唯一不同處在於,葉玄沒有如鬼蛾一般用“陰風指”襲她腰肋,隻靜靜站在一旁,盯著她觸目驚心的左手。葉玄總覺得,那隻左手會再次燃起。雖然他完全可以不給她機會。葉玄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等待什麽。

  田雨攻了十幾招,葉玄避了十幾招。除了一次蹬踏,三次掃腿,余下全是右掌,左手始終懸於腰畔,再也未動。田雨臂上鮮血越流越多,越流越快,這樣下去,不用葉玄出手,她自己就會將生命燃盡。

  葉玄不想這樣勝,他有怨憤需要發泄。眼見田雨又至,右手並指如刀,分明是要橫削脖頸,她的招式實在太容易看穿。葉玄不再閃避,迎著手刀鋒芒欺身直進,宛如一團黑霧飄入田雨懷中,濃霧間倏忽探出一隻清瘦手掌,左乳凹陷,煙塵退散。這是“陌掌”。

  田雨手刀尚未削到對方脖頸,自己身子已開始向後飛掠,這一斬眼看是空了。胸上並不如何疼痛,雙眼卻已開始發虛,她感覺自己正在飄散,飄得很慢,散得很快。也不知那一下,中了沒有。

  “陌掌”當胸按到,驟然間數十枚鋼針自田雨右乳中暴射而出,葉玄雙眼看到了這一幕,卻根本不及思索發生了什麽。全憑汗毛與肌膚察覺到危險的氣息,左手、前臂真氣鼓蕩,“鵲橋”本能地護住了胸腹頭臉。饒是如此,嘴角、脖頸、肩胛,仍各中一針。

  田雨焦爛的左手倏忽握拳,複又張開,靠著掌間傳來的劇痛清明了神智。不管中了沒有,這是最後的機會!落地,翻滾,前撲,不甚靈巧但卻一氣呵成。她根本沒有去看葉玄現在如何,隻隱約辨著方向,雙掌使盡最後的氣力擊向那團漆黑!她的左手,又開始燃燒。

  巨震之下,田雨嬌柔的身軀再一次被蕩飛,她並未瞧清發生了什麽,隻感覺不是撞到了一堵牆,而是一面厚重的鐵壁猛然撞向了自己。這一次,她終於失去了意識。

  “骨鵲橋!”葉玄雙臂交疊胸前,掌心朝外。震暈田雨後,良久未動。這是葉玄與木青兒賭氣,全然逆著自己心性研習出的招式。面對木青兒如金剛、如暴風一般的掌力,他不想總是躲,總是避。他想知道,這一招能不能頂住木青兒全力擊出的一掌,可是木青兒始終沒有給他機會,去做這種危險的嘗試。

  這一式,原就代表憤怒!葉玄終於知道自己遲遲不攻,究竟是在等待什麽。他想硬接“燼手”。然而這終歸不是真正的勇敢,只是宣泄和欺凌。田雨的左手根本無法像捏住鬼蛾一樣索拿葉玄,焰火也根本欺不進那由致密真氣所鑄成的雙翼。

  深深吸氣,複又深深歎氣,葉玄緩緩站直身子,拔去插在自己身上的鋼針。他一直念著田雨除“燼手”之外,或許還有別的古怪,然而田雨此時仍在微微滲血的胸脯,似正散發著邪魅狂狷的笑諷:“你的想象,何等匱乏。”

  如果方才那一按,用的不是“陌掌”,葉玄身上只怕中針更多。“陌掌”是“木葉六式”中,最難練的一式,只因其與“力從地發”這個最最基本的拳理,全然不合。

  欲修“陌掌”,“嵐步”需臻化境,下盤虛浮,如塵如霧。內力忽轉忽滯、驟隱驟暴,方能取代雙足自大地中所借之力。如此這般逆天而行,所得之償補,並非威力更增,隻為擊敵一瞬,飄身而退。“陌掌”的真意不在殺,在逃。

  木葉家族中,能使“陌掌”的,就隻葉玄一人。殘影嵐步過關,真氣爆發不足;孤雁內勁凶暴,嵐步欠著縹緲。鬼蛾兩頭不靠,寒星更是連一式也未學過。木葉六式,木青兒表面都會,但這一系功法卻與她根骨資質全然相悖,臨敵根本使將不出。

  然而田雨終歸還是判錯了形勢,她以為自己至少能有半分成算,與葉玄換命。但實際上,她根本沒有機會。即便是那枚刺中咽喉的鋼針,也隻淺淺入肉,再難寸進。即便那鋼針刺入眼瞳,致使葉玄方寸全亂,她雙掌最後那強弩之末的一擊,也絕難索命。

  正如沒見過田雨的葉玄,不能想象“人”這種東西竟能厲狠如斯;沒見過葉玄的田雨,也根本不清楚“旱”與“蝗”真正的距離。

  田雨昏厥的同時,鬼蛾手臂終得脫解。她周身穴道被封,手足被殘影、孤雁死死按著。其間無數次,她想求她們殺了自己,奈何口中有絹,不得呼喚。唯一安慰的是,此刻她正躺在木青兒懷中。

  枯榮城眾兵士,尤其是那被鬼蛾留下的十名“治安兵團”的兵士,瞧著團長今日行止,無不目瞪口呆。原來這位如地煞惡鬼、暗域魔尊般的大人,也只是個普通的女孩兒。

  “鋼針封穴,繩鞭縛手。”葉玄望著倒臥於地的田雨,冷然發令。忽而心頭閃過一絲驚懼,阻住了持著繩鞭走向田雨的寒星。“我親自來。”他總覺得,這女子還會再一次暴起傷人。所幸這一次的擔心,是多余的。

  綁縛田雨時,葉玄猛然想到一事。幾年前“尚雲城”城主“鄔常安”被殺,滿臉鋼針,顱骨碎裂。會不會是她?“鄔常安”與自己,又有什麽關聯?

  這化名田雨的姑娘,不僅強練“燼手”,胸間還始終埋著鋼針,葉玄根本不能想象她是如何行動的。初見時,她對著自己語笑嫣然,盈盈下拜,是何等的嬌柔、何等的嫵媚。 一想到那時她內體的光景,葉玄在寒風蕭瑟之中,冷汗涔涔。還有,回想那胸針暴射的速度,也絕對是練過千萬次的,這姑娘心中,究竟藏了多少苦楚……

  “我查過她身子了,左乳也有鋼針,想是被你‘陌掌’按住,沒噴出來。”殘影輕聲對葉玄說道。

  此時田雨周身要穴,已被鋼針阻得水泄不通,粘著鬼蛾血肉的繩鞭,將她雙手、雙足緊緊縛在一起。

  鬼蛾早已昏迷,躺於沿途城邑所贈的馬車中休養,葉玄在車中看護。木青兒、殘影、孤雁三人,也都守在近旁,不再回隊尾押陣。陸燼覺得不妥,卻知此時不能開口抱怨。

  所幸一路再無事端,隊首之人終於遙遙望見枯榮城“外城”的低矮土牆。七日前,駝隊前使已飛馬入城,告知城主府,並懇請城中各大商團、宗族,不要相迎。葉玄疲憊以極,沒有心力與人虛偽。

  駝隊緩緩入城。城中的自由民們,歡呼雀躍,奔走相告。倒不是對城主有什麽情分,只是這些日子,木葉家族傾巢而出,搞得城內人心惶惶。也不知這幫人會不會死在外面,也不知這枯榮城會不會亂。

  鬼蛾早已複了神智,葉玄仍縮在車中相陪,入了城門也不肯出來。掀開車簾向外張望,剛好瞥見遠處屋頂之上一個小小身影。葉玄目力甚好,瞧得分明,雲洛腰畔懸著短劍,手中持著隻比自己身子也短不許多的長劍,臨高眺望,似在尋著什麽人。葉玄心頭閃過小小感動,這“腥芒”寄存給她,想來是放在何處都不安心,隻好時時在身邊帶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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