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陸燼父子後,三人回至夜宮。
殘影返了自己小院。葉玄進到木青兒房內,這才將陸燼送的長劍遞到她手中。木青兒捏著木鞘,緩緩將劍拔出輕舞了幾下,素衣墨劍,燭影飄搖。舞罷,又屈指朝劍身一彈,嗡鳴之聲,經久不絕。木青兒歸劍入鞘,交還葉玄。葉玄卻沒有接。
“這是重劍,你用。”木青兒難得看中什麽東西,葉玄決意將這劍給她。
“好,我練練看。”木青兒生性質樸寡淡,武功也是厚拙一路。這劍雖重卻軟,能不能上手,她實無把握。
“明日用‘精鋼’和‘玄鐵’試試這劍,莫徒有其表,反將主人坑死。”葉玄囑咐道。
“別吧,我仍用‘墨節’就是。”木青兒心疼這劍,更因這是葉玄送她的東西。
“劍會斷,人也會老。”葉玄刻薄地勸慰道。“這劍比‘墨節’更配你,我想看你用它殺人。”
“好。明日測它。”木青兒狠了狠心。旋即又道:“少主,你給它取個名字。”
“名字,鞘上不是寫著嗎?”葉玄笑道。
木青兒細看幾乎腐爛的劍鞘,複又望向葉玄,搖了搖頭。劍鞘的樣式頗為古樸,靠近格手處沉雕著二字,那是帝國宗室專用的字體。據傳是大涼中葉,一個懶於國政,喜好篆刻的帝王所創。此種字體在武人看來,實乃矯情扭曲到了極致。好在這扭曲有矩可循,在腦中順著理路將其複位,便能看懂。
“暗水。”葉玄沉聲念道。木青兒此時再瞧劍鞘,便理會了是哪兩個字。“這劍鞘反正是用不得了,你若不喜,我再想個新的。”
“這名字,挺好的。”木青兒撫著長劍輕聲道。
“有了新情郎,今夜同誰睡呀?”葉玄瞧著青兒愛不釋手的模樣,心中歡喜,口中假意怨懟。
木青兒躊躇良久,方才應道:“你吧。”不需說太多話時,木青兒也是可以調笑的。
翌日,葉玄、木青兒、殘影三人,又與陸燼父子談至午夜。城主府書房的壁爐旁坐得雖有五人,實則木青兒除見禮與道別之外,一句話也未說。如此這般過得五日,諸般細節才勉強商討已畢。再隔一日,陸醒將一柄沒什麽分量的柳葉刀交予葉玄。
午夜。夜宮,玄院。
葉玄穿著寬松的深黑睡衣坐於軟榻邊沿,赤足陷入鋪滿整間臥房的白狐皮裘毯中,木青兒跪坐於葉玄側後,左手搭在他後頸上輕輕按揉著。葉玄的脖頸並不酸痛,只是望著對面四人,木青兒覺得手上做些什麽更自在些。
葉玄身前約莫五、六尺處,鬼蛾、寒星、孤雁跪坐於裘毯之上,神色肅然。隻殘影在鬼蛾右手邊盤膝而坐,身子較余人矮出半截。
此刻葉玄剛將寶藏之事說與諸人,正在排布後續事宜。
“野戰兵團千人,每十人一組,分成百組。沿十條不同線路,分批出發。著便裝,不騎戰馬,不攜兵刃,於‘谷節’當日集結於‘汐雲城’郊的‘冥神廟’,各組嚴禁提前聚結。早到者,遲到者,皆從軍法。”帝國破碎,落得滿地殘片,隻千百人便敢稱“兵團”。枯榮城所配之兵力,於這“災害紀元”已可算得豪奢。
“是,少主。”孤雁上身微躬,漠然領命。
“治安兵團,禁衛兵團。團長缺位,副執暫領。”
“是,少主。”鬼蛾、寒星齊聲應道。
枯榮城自城主府以下,並列“三團三司”。
三團為“野戰兵團、治安兵團、禁衛兵團”。
“野戰兵團”騎兵一千。高頭黑馬,長刀輕甲,精弓細弩。是三個兵團中人數最多,裝備最貴,也最無用的一個。平日就只在城外清剿些盜匪流寇,這等閑事若交莫問塔去做,只怕便宜十倍不止。於殘影看來,野戰兵團的存在,全是葉玄膽小所致。
“治安兵團”步兵五百,並不負責城內治安。這團原叫“憲兵團”,後葉玄覺得此名太過霸道,改為治安兵團,仍行憲兵之事。憲兵,就是殺兵的兵。話雖如此,野戰、禁衛二團,各由家族成員執領,寒星、孤雁的兵,也輪不到鬼蛾去殺。治安兵團的真正職責,是監管刑律司所轄的“衙兵”,同時也在衙兵遭遇強人抗法時,輔以武力支援。
“禁衛兵團”步兵五百,皆為女兵,全部出身“玄青書院”,專司夜宮內衛。單以武力而論,甚至不如治安兵團。除去團長、團副和幾個執領勉強算是好手外,其余人眾皆武技平平。禁衛兵團的主要職責,是“發響箭”。能入夜宮者,敢入夜宮者,絕非凡俗武人所能料理,是以她們只需在必要時刻將宮內高手喚醒,便算行了份內之事。
“夜宮牆內,寸草不生。”隨著越來越多“禁衛兵團”的侍衛屆滿離退,散於城內變為自由民,夜宮內部的形貌,也逐漸為人所知。沒有花園,沒有涼亭,沒有假山,沒有池塘。地面皆是灰白二色的磚石所鋪,家族六人各有一處宅院,相鄰並不甚遠,院名也極簡潔:青、玄、影、蛾、星、雁。六處宅院四周,均有超過三十丈的空地。六宅內裡,倒是別有洞天,各人照自己喜好裝潢布置,每處各有不同光景。
三司為“財稅司、刑律司、節吏司。”
“財稅司”負責稅款清收,審定、撥付“三團、三司”的開支,以及城內一些由城主府主導的設施修建。
“刑律司”負責斷案緝凶、守夜巡查、調糾仲裁,也兼管城防事宜。分理城防的,反而是個清閑衙門。這個時代,極少有成建制的軍隊攻城略地之事。有高手駐的城邑更不可能,攻不攻得下倒在其次,便是攻下了也坐不住。城牆的存在,主要是為阻隔災荒造成的流民,偏北的城邑,還需防范草原小股騎兵的侵擾。自從可以分頭貿易,各自劫掠後,“遊騎兵萬人隊”這等事物,也未再出現過。
“節吏司”負責城律修訂、官吏任免、驛館鋪設、驛官往來等事,也在重要節氣時,以城主府的名義弄些可有可無的儀式。普通的商旅、匠人,對節吏司的存在並無切身之感,各大商團與內城巨賈卻知,這個衙門中的人,是非結交不可的。
葉玄交待完“三團”之事,望著眼前純白裘毯說道:“城主府交‘唐傅’代管。必要時,他有權雇聘傭兵。”唐傅正是“節吏司”的主辦。
“是,少主。”木青兒回話時,按揉他脖頸的左手停了片刻。
葉玄說罷望向殘影:“你不在時,‘四層、五層’封閉。余下三層交誰管,你自己定。”
“是,少主。”殘影心中正盤算著更為緊要的事。
“雇傭駱隊的事,‘陸燼’會辦妥。兵團十日後開始分批出發,我們六人兩個月後再動。在此期間,鬼蛾禁足,你需時刻待在我、青兒或小影至少一人身邊,寸步不離。即使我們在旁,你也不要和家族以外的人講話。”葉玄盯著鬼蛾命令道。
鬼蛾當即瞪大雙眼,羞怒以極:“我不會亂說的!”
“我不會給你機會證明這一點。”葉玄毫不退讓,話語間卻沒了方才發號施令的威嚴。
“你不信我,幹嘛告訴我?”鬼蛾眼中已泛起霧氣,透過一片朦朧瞪著葉玄叫道。跪壓在小腿上的豐臀也隨著身子挺起而拔高。
“小蛾。”木青兒的聲息自葉玄身後冷然飄出。隻這麽輕輕一喝,鬼蛾乍起的身軀霎時如受驚的小貓般縮了回去。眼淚一滴滴落在自己壯碩的大腿上。
“若我們五人密談,不讓你聽,你心裡是什麽滋味兒啊?”葉玄的聲音越來越柔,分不清是質問還是安撫。“本來你也不管具體事,兵團那邊,沒什麽可交接的。”
“治安兵團”平日諸般事宜,皆由團副“季九三”代管,鬼蛾實是個閑人。平時除了在青樓荒唐外,主要的愛好便是學習刺青和鑽研刑訊。衙官遇到難審的滾刀肉,每每押到治安兵團交予蛾鬼,數十年來,還未見過她撬不開的嘴。有時衙官為了討好,會將並不真那麽難審的重犯也扔給她。
此時的蛾鬼低頭不語,跪坐於地,用手背狠狠抹著珠淚。殘影側頭瞧著她委屈的樣子,有些幸災樂禍,又有點心疼。殘影與鬼蛾皆是玄青書院出身,二人最是親近。
那時的殘影還不是今日的“血籌官”。初進“莫問塔”給葉玄幫手,殘影沒忍住女孩兒心性,跟好姐妹分享了些“四層”的秘辛,並警告鬼蛾千萬不可說與旁人。沒過幾天,流言便傳入葉玄耳中。那是葉玄第一次,也是迄今唯一一次懲罰殘影。也是那一次,殘影明白了感情好不該成為信任一個人的理由。後來,葉玄與殘影用“假情報”試了鬼蛾許多次,確知她是個很難守秘的人。
“雁,你也給我當心。你麾下千人,看見金磚之前,什麽也不許知道。”葉玄警告孤雁。
“是,少主。”柔謐而低沉的嗓音中,透著對葉玄的疏離。木葉家族內部隱隱分為兩個支脈。殘影和鬼蛾親近葉玄,寒星和孤雁親近木青兒,這二人對葉玄或多或少有些厭憎和鄙夷。只因葉玄與木青兒太過緊密,這層隱患始終沒釀出什麽禍端。
另則,派系之別不顯,也因殘影和鬼蛾對木青兒實無絲毫惡感。反相,是木青兒對殘影左右瞧不順眼,也為了某些原因刻意疏遠鬼蛾。
“今夜就到這裡,諸般細碎,明日與你們詳談。”葉玄掃視三人說過此語後,目光停在鬼蛾身上,戲謔道:“小蛾,翻個牌子吧。”
鬼蛾沒理會葉玄,隻朝著木青兒低聲言道:“青兒姐,我退了。”說罷拉著殘影走出了葉玄臥房。想到此後兩月,自己會像個未斷奶的嬰孩般,在木、葉、殘影三人間被交來遞去,鬼蛾心中翻湧著強烈的屈辱,不知要折磨多少人才發泄得掉。
流亡日記-節選(12)
終於又見到一座島,比我之前見過的都大,但依然是島,不是陸地。從遠處就能看得分明。
雖然不抱什麽希望,我又換上公主的華服,佩戴滿身珠寶,登上了這座島。出於恐懼,我左手還是提了劍。鋼劍安靜地睡在鞘中,即便如此,也能讓我稍感心定。安涅瑟的長劍已經出鞘,警惕地護在我身旁。
出海前,安涅瑟問我,就算找到了會寫字的人,也不一定是好人,若是他們害你怎麽辦?我告訴安涅瑟:“這本就是一場賭博,沒有絕對的安全。但你如果聽我的話多讀些書,總能想出一些辦法。”
我讀過歷史,也讀過一些編出來的故事,從書中我明白一個道理:你像公主,別人就會當你是公主。你像女奴,別人就會當你是女奴。山中的賊匪如果抓到一個女奴,會繼續把她當女奴使喚,但如果抓到一個公主,賊頭會娶她做老婆!哪怕是最桀驁的賊匪,也會主動認可王庭設置的等級。
所以每當我登上一片陌生的土地,哪怕只是島嶼,我也定要穿上最華美的衣服,佩戴最名貴的珠寶,身旁跟著一身素服的安涅瑟,這樣無論遇到什麽人,只要對方真的是人,就一定能讀懂我的高貴。當然,如果對方是個粗魯下流的賊匪,他依然可能奸汙我,打罵我,但他至少會把我當成人而不是牲畜來對待,這就足夠了。只要我是人,就有機會學說話,就有機會讓人聽我說話,未來就有無限的可能。如果對方認同我的高貴,作為我的女奴,安涅瑟的處境也會更好。
島上沒有人,也沒有蛇,至少今天沒見到。這島上最多的東西,是一種胖得像肉球一樣的巨鳥,體型比“夏爾狗”還大。這種鳥不會飛,跑得也極慢,而且完全不怕我們。說不怕也不太準確,它們幾乎無視我們的存在。我和安涅瑟走近,它們沒反應,安涅瑟壯著膽子揮劍斬死一隻,另一隻明明看到了,卻還是沒任何反應,依然按照原本的節奏閑庭信步,不驚慌,不憤怒,不理會。太神奇了,這些鳥是被詛咒過嗎?
我和安涅瑟都需要睡眠。沒有多余的女奴守夜,單憑一團篝火可不敢在島上過夜。先回船上去,明天再來看看。
流亡日記-節選(13)
今天仔細觀察了一下肉球鳥們,它們主要吃島上的一種果子,這種果子像石頭一樣硬,會從樹上掉落,滿地都是。肉球鳥遇到果子,就直接一口吞下去。它們偶爾也啄土裡的蟲子,似乎是雜食的。
島上沒再見到更大的動物了,看來沒有什麽東西會捕食肉球鳥,也許這才是它們淡漠、蠢笨的原因?嗯,這個理由至少比詛咒要好。
這裡離沃夫岡伽太遠了,動物、植物、蟲子,我一樣都不認識。
有時我甚至懷疑在昆斯特做公主的日子,是不是幻想出來的。會不會整個世界,其實只有我和安涅瑟兩個人,在無盡海永無止境地漂流。有沒有可能連安涅瑟也是我幻想出來的?不,我不能再胡思亂想了,必須警惕這種傾向!懷疑這個世界是假的,這種想法沒出過海的人也會有, 書上說這叫“哲思”,只有最肮髒、最邪惡的異教徒才會在腦海中做這件事,以此褻瀆厄古斯!
我不是異教徒,我根本不是教徒。雖然我從儀式上早已皈依了“生命與死亡之神”,就像沃夫岡伽的幾乎所有人一樣,但我不信仰任何神祇。父親對此極度憤怒,卻還不至於因此撕碎我。他警告我,任何時候不能對任何人暴露這一點,任何知道我有這種想法的人,他會全部殺掉,包括安涅瑟!
我可不是個蠢貨,當然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危險。至於安涅瑟,她當然知道我真實的想法,也當然不會蠢到說出來。她是個克拉瑪族女奴,顯然有著比任何人都充分的動機詛咒厄古斯。安涅瑟的清醒讓我更加不能理解其他女奴是怎麽想的,她們的虔誠似乎不是裝出來的!
如果懷疑世界的真實,就可以褻瀆到厄古斯,我當然樂於這樣做。但是我覺得根本沒有厄古斯。在神仆眼中,這種想法比直接詛咒厄古斯還要惡毒千萬倍。
不關厄古斯的事。即便沒人告訴我,我自己也能意識到“哲思”這種可怕的行為會將人引向怎樣的深淵。沃夫岡伽是存在的!安涅瑟是存在的!毫無疑問!
哦對了,我想說的是:這裡離沃夫岡伽太遠了,動物、植物、蟲子,我一樣都不認識,所以什麽也不敢吃。這肉球鳥想想就知道一定十分鮮美,而且沃夫岡伽的經驗是,所有鳥都是無毒的,只有好吃或不好吃的區別。沃夫岡伽的經驗,在這兒還能用嗎?總不能讓安涅瑟試毒,我現在更後悔殺那最後一個女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