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玄與殘影徐徐溜著馬,邊行邊玩,三天才至枯榮城。
回城後,殘影直奔“莫問塔”,確認自己與葉玄都不在的這幾日,四層、五層沒再來人,便即開始著手安排“陳豐”的事。
照規矩,四、五兩層的生意,就隻殘、葉二人可以過問。木青兒不願管,也不擅管。鬼蛾守不住秘密。寒星、孤雁又都是耿直、倔狠的性子,碰不得這八面玲瓏之事。
葉玄來到自己極少露面的城主府。此時木青兒書房門口,掛著一隻淺灰色的小小木牌,示意正在午睡,小事勿擾。葉玄輕輕推門而入,轉進內室時,木青兒已被吵醒。自那一夜後,她入睡就一直很淺。令人安心,也叫人心疼。
“少主。”木青兒掀被起身,正要下床,見葉玄已來到近旁,便將身子懶散地倚在靠近葉玄一側的木欄之上。
“沒事,安心吧。”葉玄在床沿坐下,右手輕握住她的足裸,漫不經心地揉捏著。
“嗯。”木青兒點點頭,不再說話。
葉玄也不再言語,拇指滑蹭著足踝下輕薄的肌膚。二人對坐無聲,葉玄很享受這種無話可說的靜逸,尤其是跟殘影待了幾天之後。
“城中沒事吧。”良久之後,葉玄隨口一問。
“小蛾跟雲洛打了一架,說沒結仇,交了朋友。”木青兒淡淡道。若葉玄不問,她顯然是沒打算提。
“雲洛?為何呀?”葉玄對這個小丫頭印象很深,不光在雲大家中,忘月樓中也碰過面,二人卻未在禮節的范疇之外說過什麽話。葉玄每次見到雲洛時,身邊或有雲大,或有清塵。
“說沒結仇,就沒細問。”木青兒微低著頭,寡淡的聲音中泛出一絲羞慚。
“要敢禍害雲家的閨女,看我怎麽收拾她!”葉玄恨恨地說道。
從城主府出來,葉玄來到忘月樓。“清塵”正陪著別的客,他隻得轉身去了近旁的千金閣。常一起玩兒骨牌的幾個損友也沒約過,隻身去碰碰運氣好了。
雅間當然沒人,這時刻三層的散桌也頗冷清,隻一、二兩層還有些熱鬧,卻也是玩骰子的居多。忽然間葉玄眼睛一亮,在二樓圍坐桌前的賭客人中,瞧見一個身著墨綠稠袍的男子。
“薛讓。”葉玄走到近前,確認自己沒看花眼。
被稱做“薛讓”的男子轉頭看到葉玄,苦笑著站起。“葉兄?”說著與葉玄走到稍清淨處,也沒拿桌上籌碼。
“你還玩兒這個?”葉玄諷刺道。玩兒骨牌的看不起玩兒骰子的,便是城主也難免俗。
“散散心。”薛讓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怎了?”
“你說,要多少個‘旱’,才能弄死一個‘蝗’啊?”隆冬臘月,窗緊緊閉著,薛讓說話時卻似遙望著遠方的光景。雖不虞有人聽見,葉玄還是趕忙將他拉到三樓的雅間之中。
“你要幹什麽?”葉玄驚疑地問道。
“小妹來信,‘風大矛’又在惹事。父親夾在中間左右為難,氣得病了。”薛讓歎道。
“病得重嗎?”葉玄關切以極,他這些年賺的銀子,有一小半都存在薛家的“通匯錢莊”。
“不重。小妹寫信用的‘明文’,措辭謹慎。我猜父親生病這事,八成是裝的。只是……這樣下去總不是個辦法。好好一個‘豐臨城’,給‘風家’那幫人攪得雞飛狗跳。”
“這回又幹什麽了?”葉玄顯然不是第一次聽到類似的抱怨。
“風秋雁,
竟賣會上喊價,跟‘慕冬陽’的女兒杠上了。最後不知怎地打將起來,風秋雁吃了虧,風家人把‘慕冬陽’在城裡的鋪子砸了個遍。哼,說是砸了,其實就是搶了。 乾完這事,還不依不饒,逼著慕家把女兒交出來。慕家早把女兒不知送到哪裡去了,風家找她不著,慕家的店鋪也開不了張,就這麽僵持著。不管這事怎麽收場,只怕又有一大批商人要遷走啦。”薛讓鬱鬱地說。
“風秋雁,是誰來著?”葉玄假裝對這個名字印象模糊。
“‘風四矛’的女兒。唉…風大矛是根芒刺,就這麽扎在肉裡,各家忍著便是。可這‘風四矛’偏生是根攪屎棍。有他在,創口只能越撕越大,越爛越深。”葉玄覺得薛讓這比喻很妙。
“薛老板這‘會長’當的,不容易呀。”葉玄同情道。
“多少個‘旱’,才能弄死一個‘蝗’呢?”薛讓又把方才的問題重複了一遍。
“你他媽認真的?”葉玄瞪視著薛讓的雙眼。
薛讓偏過頭,不言不語,神色肅然。
“豁出性命的話,七到十個或許能行。要是人人想著全身而退,多少都不夠。你能湊齊七個不要性命,沒有底線,同時又服從命令的‘旱災’嗎?”葉玄沉聲問道。
“不能。”薛讓坦誠。“你的傭兵團呢?”
“不能。”葉玄斬釘截鐵地答道。“就算能,我也不會為了銀子,去碰風大矛。”
薛讓絕望地歎了口氣,又似松了口氣。若葉玄說能,他不知會怎樣。
當今天下,有四大錢莊。或者說,一大三小,四個錢莊。薛家的“通匯錢莊”,便是那“一大”,天河以南,就隻此一家。北地的生意則被“寶商、開源、日升”三家瓜分,“通匯錢莊”北進的心願,經年未成。
三十七年前,距“天河”甚遠的枯榮城,竟硬頂著與北地三大錢莊翻臉的壓力,強行將通匯錢莊引入,並存進大筆銀錢。當時除天河沿岸外,通匯錢莊在北地深處就隻枯榮城一家分號,銀錢存進後,在北方諸城根本兌不出來。沒人明白木葉家為何要乾這等事。
薛家宗主“薛瑞”歡喜以極,居然親至枯榮城商談諸般事宜,後又將與之同行的次子“薛讓”直接留了下來。一留便是三十七年。這期間,薛讓隻回過南邊兩次。“薛瑞”一行人中,令葉玄印象更深的,是他那坐在輪椅上的義女“余垚”,據傳是早年故友的遺孤,薛瑞不管走到哪裡,都親自推著她。無微不至,勝似親生。
以枯榮城為根,通匯錢莊在薛讓的執掌下,於北地開枝散葉,漸與南方相接,真正做到了於銀幣正反所刻之野望“匯通天下。”
流亡日記-節選(8)
我們繼續向北航行,但沒再見到什麽東西。白天的太陽實在太毒了,大部分時間只能待在艙裡,傍晚才出來享受一下海風。這段日子經歷了太多,我很享受這幾日的無聊。
今天傍晚的夕陽,很溫柔。安涅瑟赤著雙足,愜意地躺在她自己用床單製作的吊床上,任憑海浪輕搖。見我走近也不起身行禮,隻慵懶地微睜雙目,輕聲問:“公主,這邊很舒服,你要躺一下嗎?”
“安涅瑟,踢我臉的事,我們是時候清算一下了。”
安涅瑟霍然起身,十分狼狽地試圖從吊床上下來,吊床柔軟,她整個人深陷其中,越想迅速從裡面出來,就越掙扎不出,那樣子很滑稽。折騰了一會兒,安涅瑟終於站在了我面前,欠著身子,似乎在猶豫該不該跪。
“公主,當時…很危急,我,我……請公主責罰。”安涅瑟還是跪了下來。她一向是個笨嘴拙舌的家夥,但也不至於這麽多天還沒想好說辭,除非她根本沒想。
“你要是主動請罰,說不定我能饒了你,不過看你的樣子,像是不打算再提這件事了。”
“維澤知錯了,請公主責罰。”安涅瑟不再試圖辯解,語氣顯得有些委屈。每次受罰的時候,她會按規矩自稱“維澤”,那是我賜予她“安涅瑟”之名前,她的奴名。在昆斯特,大概每十個女奴就有一個叫維澤,反正她們也不用跟外人交際,只要在各家內部不重名就行。
“去拿鞭子來。”我命令道。
“是,公主。”安涅瑟不再矯情,看來已徹底進入了“維澤”的狀態。
她走回主艙,拿出一根軟鞭雙手捧到我面前,然後背對著我,慢慢褪掉全身的衣服,隨手抱住了前帆的桅杆。
“什麽時候你可以自己選姿勢了?”我心中暗罵,卻沒跟她計較。
軟鞭輕卷,抽在甲板上發出“啪”地一聲脆響,安涅瑟身子縮了縮,卻沒發抖。這個賤種根本不怕我!
這條軟鞭是小時候我特地給她訂做的,跟對付其他女奴用的馬鞭完全不同。為這事,父親可沒少嘲諷我。
第一鞭掃在背上,安涅瑟叫了一聲,實在不怎麽淒厲,絲毫不能安慰到我。第二鞭用了七成力,這下痛呼的聲音有點真實了。
不一會兒,安涅瑟的背上塗滿了殷紅的鞭痕,縱橫交錯。她緊緊抱著桅杆,顫栗、抽泣。
我越打越氣。被迫流亡的屈辱,前路未知的恐懼,險些死於非命的余悸,這一刻交織在一起,在我胸中奔騰翻湧,我想順著軟鞭將所有的怨毒都甩出去,但是我必須克制。眼前這個是安涅瑟,不是隨便什麽女亂七八糟的女奴,更重要的是,我可不能一個人乾活。安涅瑟的背,再打怕是要破了。我從不讓安涅瑟流血,自小到大,一次也沒有。所以之後的鞭子,全部落在她結實豐滿的臀上。安涅瑟的反應明顯溫和了許多,顯然和後背相比,抽在屁股上不怎麽疼。
我更加肆意地揮鞭,軟鞭親吻臀部的劈啪聲被徐徐微風帶入無盡海,沒有一絲回蕩。直到安涅瑟的屁股被染成和殘陽一模一樣的顏色,我才再一次允許手中的鞭安靜地躺在地上。
此時的無盡海,格外沉靜。安涅瑟卻像剛受過****的捶打的小野花,顫微微低垂、蜷縮。
就是這樣,“暴風雨”結束後,安涅瑟的身子早已被自己的汗水浸透,修長筆直的雙腿再也撐不起上身的重量,癱跪在地,雙手仍緊緊抱著桅杆。
鮮紅的落日,余暉灑在鮮紅的臀,兩枚血色的渾圓交相輝映,看上去很美。
我心情好些了。
流亡日記-節選(9)
今天遇到了暴風雨,我嚇壞了。我曾見過更狂暴的颶風,但那時我住在宮殿裡,而不是船上。毫無征兆,沒有黑雲從遠處飄來,是頭頂的雲突然變黑了,這該死的無盡海。
幸虧帆收的及時,否則我和安涅瑟都要喂魚了。兩天前如果我像對待其他女奴一樣,把安涅瑟打得皮開肉綻,今天她收帆動作慢一點我們就死定了,父親說得對,“做善事,得善報”。
我們能活下來的另一個原因居然是“小醜魚”,就連吟遊詩人也編不出這麽可笑的故事。
小醜魚是昆斯特近海的一種長相很滑稽的魚,公魚有父親的腳那麽大,母魚和我的腳一樣大。書上說先民時代沒有這種魚,那它們是什麽時候出現的呢?
小醜魚的凶暴令人發指,我總覺得這是對滑稽外表的一種報復。從來沒有人見過小醜魚逃跑,面對海中的任何活物,它們似乎只會做一件事,就是撕咬,瘋狂地撕咬。如果漁夫乘小木船出海捕魚,回來時船上的魚腥味就會引來大量小醜魚,它們聞著味道就會衝上去撕咬,根本不在乎咬的是什麽,漁夫的小木船會被咬穿,然後船上的魚和漁夫,都會被小醜魚撕碎。
據說沃夫岡伽的幾個“內海”也都有小醜魚,不知是不是真的,反正昆斯特的“淡水湖”裡是沒有的,我就是在那裡學會游泳。
因為小醜魚的關系,昆斯特能夠出海的漁船,比淡水湖中的漁船要大很多,父親的漁船更大些,用得都是最好的木材。父親的工作是收稅和殺人,他當然不必親自捕魚,打獵和捕魚是他最大的愛好。我對捕魚沒什麽興趣,但我喜歡跟著父親出海。之前我總嫌父親膽小,不敢駛離海岸太遠,做夢也沒想到我的成人禮竟是一次不能返航也不知終點的遠行。如今這艘漁船,是唯一能讓我“感覺”到父親的東西了。
總之,以上種種,在今天救了我的命。感激父親和小醜魚。
流亡日記-節選(10)
已經記不清我們在海上漂了多少日子, 只知道是在向北行。還是什麽都沒有,我開始感到焦慮。安涅瑟似乎很平靜。
安涅瑟的淡然讓我安心,也令我嫉妒。憑什麽她可以享受當下,只有我一個人擔心未來!
無論如何,我堅信在沃夫岡伽之外,一定還有陸地和人,而且是會寫字的人。我比沃夫岡伽的任何人都堅信這一點。
這不是毫無根據的,因為我的臥室裡有一塊黑色的石頭,石頭上面刻著一種很明顯是文字的東西,但沒有人認識。那絕對是文字,而且和沃夫岡伽的文字完全不同。沃夫岡伽有很多種語言,很多種文字,但都是極相似的,帝國來的人說什麽,即使沒有翻譯也能聽懂大半,而這塊黑石上的文字,絕對是完全不同的。沃夫岡伽的文字像海浪,而黑石上的文字,像神衛用的“法錘”。
我第一次見到這塊黑石就被迷住了,父親說,這是比爺爺還古老的東西,就連爺爺也不知道,它是什麽時候出現在昆斯特家的藏品中的。
我向父親要這塊黑石,想擺在我的臥房中。父親一開始有些擔心,他怕黑石上的符號是一種詛咒。我問父親,它詛咒昆斯特家世世代代只能做卑賤的國王嗎?父親爽朗地大笑,把黑石給了我。當父親想到這塊黑石和無盡海中生死不明的女兒,以他的愚昧恐怕會覺得黑石上真有什麽詛咒吧。
我房中的東西,能搬上船的,現在都已經在這艘船上了,這麽重要的黑石當然不會落下。從前我只是迷戀它,而現在,它是我的信仰。